汪文勤:回遊之路的文學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有近十萬知識青年到新疆支邊。
(資料圖片)
上個月,我去新疆旅行。在南疆阿克蘇賓館,住進一大群特殊的旅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像學者、藝術家;有的像農夫、牧人;有架着雙拐的,有坐着輪椅的,年齡大都在六十歲以上。他們表情相似:都極其亢奮。又哭又鬧,又喊又叫,半夜三更會突然放聲歌唱,是大合唱,他們或手舞足蹈,忘情吶喊,或泣不成聲,奪門而逃。站在陽台上你甚至可以聽見他們激情的對白,一個說「你的情書總共有一千三百五十七封,我基本能背出來!我是真的愛你!但我不能答應你!因為那會害你一輩子!你明白嗎?」另一個說:「我為你死過!那時真的不想活啦!」他們保持距離,舉頭望月,捶胸頓足;他們說家鄉話,像在演電影或電視劇,他們更像一群玩瘋了的孩子,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青春、回到了從前,我知道:他們是四十多年前的上海支邊青年,他們是故地重遊,來到了當年的廣闊天地。

賓館的服務員告訴我,近年來,已經返回上海的這些知青們,因各種紀念日、各種特別的理由,成群結隊地回到阿克蘇周邊的各兵團團場連隊,大家歡聚一堂,唱老歌,吃知青飯,尋找當年的老戰友,老鄰居,情景非常感人。從表面上看,是因為這些知青都到了退休的年齡,有足夠的時間來故地重遊。但是,如果從根本上看,從生命成長的角度來看,這個年齡段應該是要懷舊,回望歷史,整理和反思人生的時候了。所以,一時之間,這個位於邊疆的小城市裏不時遊走這樣一群特別的遊客,他們指點江山,揮斥方遒,似乎帶動了一股另類的旅遊之風。

知青回遊成風尚

這種風尚不僅僅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阿克蘇如此,其實在全國範圍內也已經是很普遍的現象。北大荒歷年的知青聚會都吸引了許多的老知青們加入到回遊故地的行列中來,我有個好朋友是已經移民到加拿大溫哥華的北大荒知青,她常常放下手頭的工作,來赴一個邀約,跨越太平洋回到北大荒參加那些特別的遊走和聚集。她說:「重遊好像是一次生命的洗禮,故地讓自己的生命被觸動、被提升、被改變,特別奇妙的是,看似艱苦和貧瘠的過去,卻讓今天的回憶格外豐盛。」北大荒的種種經歷實在是人生中間不可多得的寶貴經驗。她每次的回遊,都恨自己不是一個作家,因為每次她都有放下醫生的聽診器,拿起筆來的衝動。我明白,這是因為重遊的導遊是情懷,而文學,就是現場。

齊克果曾經說過:「我們去理解自己的生活時都是倒過去想的,但過自己的生活時卻必須朝前看。」

可以這樣來理解,回溯、回遊是生命的本能,是藉已經尋見的亮光去尋找未來的道路。就像落葉歸根,就像鮭魚,年復一年,從大海裏回來,執意要回到自己的出生地。

作家的回遊,是帶着紙和筆的,這個過程大多是伴着文學的發生而發生,一旦回眸,就有情懷,就有故事,就有旋律;一旦回遊,必然伴着書寫、記錄和講述,這不是今天才有的新鮮事,一部史詩活在一個民族的血脈中,在集體的記憶中發酵、開花,散發馨香之氣,那是被無以計數的生命打發出去,又在一代又一代的血肉之軀上盛開的花。偉大的文學,是由細碎的光陰拼接起來的畫卷。那些遊吟的歌喉,在生命的遊走中,不斷地加入他所正在經歷的那個季節的風物、景觀,活在遠年的人群開始在腦海閃回,他們臉上的表情,他們稚嫩的歌聲隔着滄浪之水,細若游絲,卻無比清晰。靈魂帶着每一個年歲中間特有的印跡在摺疊起伏的光陰裏穿梭,海有傳說,山有神話,文學裏好像活着一個不死不滅不寂寞的精靈,和生命相依相伴,追隨每一雙遊走的腳,在可能經過和抵達的每一個地方,紮根、開花、結果。

遊走和書寫是孿生的,從古至今,伴隨着最壯闊、遼遠的遊走,必然有鴻篇巨製的史詩和遊記留下來。那些腳步至今牽動我們的視線,山海有經,遷徙有史,一部《聖經》,無盡的旅途,過紅海,走曠野,那已不僅僅是歷史,每一個故事都有預表的深意,事實上,自那以後,每一個生命都可以把自己投進這一片海域,看見的是生命由凡到聖的每一個細節。文學幫助我們理解奧妙的事,記憶那些轉瞬即逝的瞬間。而一代又一代行走的雙腳又不斷地拓展了文學的疆域。

出遊回遊織出圖畫

人類的出遊和回遊,像繡花的線:上下,有交織,有結點;左右,有呼應,有配置;光陰滲進去,漸漸織出圖畫;單獨地看每一針每一線,沒有意義,指向不明,但是,一旦連成片,就有了燦爛。音樂也是一樣,旋律是有溝壑的,翻山越嶺,峰迴路轉,一旦悠揚起來,就有了靈魂的高原;聽者的心就被俘獲,就回到從前。文學中最深邃、最動人、最懾人魂魄的所在決非在「去意」,乃是在一個「回」字上。

目前流傳着許多並沒有進入主流媒體或發行渠道的出版物,我看過幾本由知青們自己書寫和編輯的書,書中滿是前塵往事,點點滴滴,文筆是簡單的,甚至是笨拙的,但貴有一顆真心。這樣的文章,一篇篇,碎布頭一樣拼起來,還原的是一個青春王國的面貌和風情,這許多記憶的文字是一次回遊,一段重返故地的路途喚起來的,時空交錯,從前和現在有了交織,光與影交相輝映。因為一個回遊,叫浪子有機會回來,叫傷心絕望的有機會得安慰,被罪捆綁和挾制已久的有可能得着釋放。回遊,好像盤山路一樣,看似是回去了,但這個回去一定是在另一個高度的回去,生命的深處有這個回的需求,為懺悔、饒恕、為感恩;所以,這個回遊無論有意無意,其實都是背負了使命的回去。

文學是生存的見證

回遊的途中,穿行遊走的或許是一片舊山水,但人卻是一個不同的人了,再遊故地時,一定有完全不一樣的心思意念要表達出來,有時間做參照,有一花一草一木做見證,人的心念,都會完整呈現,個體生命在歷史的洪波中跌宕起伏,有興亡,有歌哭,昨日種種,都成今我,路途中的事故,都成了故事。而生命由事故演變成故事的過程,就是文學。人們常常哀嘆:人生去而無返,是一條不歸路,是一條不會倒流的河,所謂「逝者如斯夫」。一代目送一代遠去,文學好像是一個永恆的回執,是生存的見證。

這是和好的文學:與山水和好,與從前和好,與人和好,與造物主和好,與自己和好。回遊的生命之路,是祝福之路。在這條路上,文學是伴遊,不棄不離,從不缺席。

編按:本文為第三屆華文旅遊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由作者交本刊發表。

文:汪文勤
詩人、作家、製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