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香港小說,不可忽略歷史

也斯
對談:也斯、葉輝、鄭政恆
整理:鄭政恆

編按:也斯、葉輝和鄭政恆編輯的《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已經由明報月刊出版社和星加坡青年書局出版,此書收集了1949年至2007年多位作家的短篇小說,本刊選登了三位編者,關於香港過去近60年的短篇小說發展史的對談,對談梳理了小說發展脈絡,並引申出其中的文化意涵。

葉輝
也斯:這部香港短篇小說選包括了1949至2007年的作品,以小說的藝術性和香港特色為標準,由於佳作很多、篇幅有限,我們盡量選一些寫得好但少人談論的作品。過去出版較多是六十至九十年代的小說選,我們趁嶺南大學人文學科研究中心從事五十年代文學與文化研究的機緣,重讀了不少五十年代的作品,重新整理脈絡和編選作品,作出一些新的選擇。另外,我們也補充了2000年後發表的新作者,重視新的發展。我們整理編選在香港本土寫作發表的短篇小說,也自然留意到香港與外地密切的關係。

五十年代﹕結合內地移民文化

好了,我們從香港短篇小說的特色和發展談起吧。1949年以後,本地的作者結合了大量從內地移居香港的文化人,在雅俗並存的報刊發表作品。中國古典文學、民初以來的通俗及現代文學、西方翻譯作品,都成為五十年代作者的營養,也開展了此地獨有的中文文學發展。香港作者有藝術追求,又關注到歷史、社會生活不同層面,以之為題材。我們以秦牧的《情書》為卷首第一篇,因為它印證了粵港文學的互動關係,作品以書信為體裁,敍事上涉及民生多艱,但在「寫信佬」筆下卻把現實簡化了,這提醒我們書寫與現實的複雜關係,引人再思。另外,我也留意到名報人周石的《龍伯》,我們沒選他另一名作《刺客》,選了觸及兩代溝通的《龍伯》,也有書信文體,可與《情書》對照。

鄭政恆
故事新編是五十年代文藝一種流行的文類,既有三蘇多個通俗的「借殼小說」,劉以鬯和舒巷城的故事新寫,曹聚仁、馬彬(南宮搏)、葉靈鳳等繼續在短篇創作方面探索,善用舊學的根底,繼承了魯迅和施蟄存在這方面的成績。

香港小說既吸收豐富的傳統文化典籍,也繼承五四小說中寫實與現代筆法。侶倫、曹聚仁、舒巷城、海辛、阮朗、金依、羅琅等,以及環繞《文匯報》、《大公報》、《新晚報》、《文藝世紀》的作者,比較注重刻劃都市現實,親近普羅大眾。

而在另一方面,從1956年創刊的《文藝新潮》、1959年創辦的《新思潮》、六十年代初劉以鬯主編的《香港時報.淺水灣》,以及稍後1963年創刊的《好望角》,都着力推動現代主義文學。馬朗、劉以鬯明顯繼承四十年代上海的現代文風、李維陵、王無邪、葉維廉、崑南、盧因等人在五十年代開始探索現代主義的寫作,有得有失。

葉輝:舒巷城《鯉魚門的霧》是很有香港本土特色的「鄉土小說」,但它涉及的原鄉精神並不是固定的,而是以「遊」的抒情貫串全篇,當中有人物、視點、場景的流動性,或可稱為流動的地方書寫,梁大貴少小離家,十五年後回到他成長之地筲箕灣,電車站、東大街、天后廟、碼頭、歌謠,以及貫串全篇的霧之聚散,既緊貼又游離於地方與心象的內與外。馬朗《太陽下的街》以1956年九龍暴動為敍事場景,但敍事者的角度介乎警察與暴亂者之間,穿插於現象與心象,也是入乎內而出乎外。《太陽下的街》可與蔡炎培《鎖鑰》,以及劉以鬯的《動亂》(本書並無編選此篇)的六七暴動書寫,作互文參照,兩者都是「不在」之「在」──《鎖鑰》通篇不在暴動現場,只以其時動盪的社會氣氛言情述懷,《動亂》則在事後無人的現場,透過移動的鏡頭作出「物化」的憶述,各有藝術特色;這些小說俱不是以政治觀點介入現場紀事,倒是與社會動盪的實况既保持距離,卻絕非置身事外。

也斯:《太陽下的街》中的警察不是權威,這反映了小說與現實之間的關係,有時是若即若離,置身現實處境中作者會有反思。小說是從香港當時特殊的時空激發出來,在題材或表現方法上都有所突破。

鄭政恆:我留意到五十年代香港短篇小說對現實的觀察和呈現,有的如《鯉魚門的霧》般抒情,以霧景來渲染梁大貴沉重的記憶,他重回舊地,但身分模糊了,只能迷惘地說一句「我是剛來的」。另一方面,抒情語調在桑簡流筆下卻成為大歷史敍述中的有機組合,如此建構出充滿個人特色的夢幻氣氛。

馬朗《太陽下的街》和盧因的《拉撒路》都有現代主義特色,表達手法在當時香港文壇是屬於比較現代的,甚至是精英的,但馬朗和盧因都不脫離現實環境,更關懷小人物面對的問題,捕捉他們的心態和語言。

李維陵的《荊棘》和馬朗《太陽下的街》都原刊於《文藝新潮》。《荊棘》以「我」的五十則筆記寫下現代知識分子「他」的優秀,以及「他」面對現實的無力感。「他」有過人的頭腦和才華,夢想着一個新世界的理想圖樣,但「他」未能解決現實中,父與子的矛盾衝突。《荊棘》體現了現代知識分子的悲哀,思想與現實難以調解的落差。燃燒的荊棘這個意象本來反映出他的自負和驕傲,後來則是喻指他靈魂的焦灼。

六十年代﹕塑造新的香港文化

也斯:六十年代的現代主義寫更成熟了,戰後嬰兒潮一代長大,青年人對西方流行文化的引入持開放態度,他們不單關注普及文化,更一步步塑造新的香港社會文化。劉以鬯是先行者,亦為日後的年輕作者提供園地,他刊於《香港時報.淺水灣》的《一個副刊編輯的白日夢》極有意思,這短篇有意象氣氛的渲染,結合詩與小說、敍事與意象的做法,預示了日後《酒徒》等現代主義小說實踐。要在墨守成規的報館中引進現代文學的想像,是編輯劉以鬯的夢想,也是他在《香港時報.淺水灣》版面上推廣的風氣。這同時也正是小說家劉以鬯在這篇近乎後設小說中發揮的題材。《香港時報.淺水灣》和《好望角》除了刊載外國現代主義小說作品和評論,也影響了台灣,是當時香港和台灣作家密切交流的平台。王敬羲、蔡炎培、葉維廉、戴天、張振翱、黃德偉都在台灣留學,王敬羲的《康同的歸來》寫得早,已有心理小說的特色。

葉輝:三十年代出生、在本港成長的一代人如崑南、蔡炎培、西西、盧因等,一方面吸取西方文藝思潮,另一方面也逐漸對香港作為家園的本土觀念多所省思,再不像五十年代的南來者那樣迷戀故國了。

鄭政恆:女性與家庭的主題,在六十年代的短篇小說中實在重要。西西的《家族日誌》原刊《中國學生周報》,她就用充滿電影感的手法,多角度地處理工作的問題與家庭的關係,現代的筆法落實於深刻的人際感情。鄭慧的《走出象牙塔》則從女性走出家庭的象牙塔出發,帶出女性自我身分的聲音。另外,黃思騁的《青出於藍》以諷刺幽默的筆觸呈現了嚴肅文藝與流行文藝的分野,小說中的太太青出於藍,在流行小說主導的文學場域中壓倒了相信文以載道的丈夫,後來丈夫做了太太的助手,兒女做了代筆,如此可笑的處境呈現了香港文壇的一種不平衡面貌。

六七是分水嶺

也斯:六七暴動是分水嶺,之後政府嘗試面對民生問題,改善教育和居住狀況。七十年代是戰後出生的青年成長階段,在影視和文學小說方面的表現趨向本土化,這一代人辦了許多仝人雜誌,有《海報》、《詩風》、《四季》、《大拇指》、《70年代》雙周刊、《格》、《拾日刊》、《小說散文》等。

另外,資歷和規模較大的《中國學生周報》、《文林》、《象牙塔外》、《知識份子》及報章副刊也容納創作。新一代要走自己的路,既吸收西方文學的現代手法,同時用以關注香港生活,作品有內斂的思考和表達,政治上,則不限於表達示威,又從文化角度關注社會公共生活。

也斯:過去談到七十年代的本土化以為只限於寫本土題材。我自己不揀常被列入選集的《李大嬸的袋表》而選《玉杯》,是想就香港與中國關係提出不同思考。當時是1976年,毛澤東去世,文革結束,這種寫法跟大陸的傷痕文學或者台灣改編《假如我是真的》電影不同。我想對絕對權力的反思也可從神話寓言引伸。

(篇幅所限,文章略有刪節。)

也斯,本名梁秉鈞,詩人、作家及文學研究學者,現任香港嶺南大學比較文學講座教授。先後在香港大學、嶺南及海外各大學教授比較文學、文學與電影等。曾獲中文文學雙年獎及香港藝術發展局年度藝術家獎。近著小說《後殖民食物與愛情》及散文集《人間滋味》。

葉輝,現為嶺南大學人文學科研究中心顧問、浸會大學人文學科顧問。近著有散文集《最薄的黑 最厚的白——給石頭的情書》、《昧旦書》、《曬書記》、《食物與愛情的詠嘆調》,文學評論集《Metaxy:中間詩學的誕生》。

鄭政恆,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秘書,現職於嶺南大學人文學科研究中心。詩集《記憶前書》曾獲中文文學雙年獎,合編有《香港文學的傳承與轉化》、《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小說卷》、《香港文學與電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