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聖華:涓滴匯清流——回憶北師附小的日子


「門前一道清流,夾岸兩行垂柳,風景年年依舊,只有那流水,總是一去不回頭,流水啊,請你莫把光陰帶走……」這首歌,童年時唱,已帶點莫名的惆悵,現在回想,更倍添難言的感觸。

光陰是留不住的,就在我寫下這字這句的時候,一分一秒已在不知不覺中消逝了。每一天,都在生命洪流中滾滾向前,難以駐足。年少時,雙手合掌,在河中掬水,還以為水滿盈掌,誰知道流啊流,轉瞬間,只剩下涓滴,不旋踵,就會在指隙流乾了。

回首往昔,距離北師附小的日子已經很遠很遠,算算竟然是一個甲子之前的陳年舊跡了。有些事早已淡忘;有些事卻記憶猶新,原來,人的記憶力真是有選擇性的。2012年,聽說我們那一屆要慶祝小學畢業六十周年,在台北的中堅分子發起編撰紀念特刊,囑咐每個同學就記憶所及寫下當年的點點滴滴,將各人腦海深處的珍藏發掘出來,集思廣益,涓滴匯清流——一條不會將光陰帶走的汨汨清流。

人的際遇只一線之差

約莫十歲左右,舉家從上海遷往台北,不知怎麼的進了北師附小。那一年,讀的是複式班,一個課室裏,一半學生讀三年級,一半讀四年級。上課的第一天,放學時老師說要排「回家路隊」,一來人生地不熟,二來害羞膽子小,明明在等二叔來接放學的我,竟然糊裏糊塗跟在隊伍裏,混混沌沌出了校門,懵懵懂懂向着大路一直往前走。走着走着,同學都散開了,天色漸暗,行人漸疏,根本記不得家在哪裏,只隱約記起青田街、永康街的名字,這時候,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聞,還以為從此再也回不了家,見不到父母了。終於,七繞八轉,磕磕碰碰,暮色蒼茫中摸回家裏,一開門,滿室迎來的是一張張愁眉深鎖的臉,一雙雙驚惶失措的眼,全衝着我望過來。祖母、爸爸、媽媽、叔叔都在屋裏,當時,他們一定以為這孩子準丟了,看到我踏進門口,大家才如釋重負。那晚,是我滿十歲生日的前一夜。

常在想,如果,我那天真的走失了;如果,我被騙子拐去了,我這一生會怎麼過呢?今天的我,會做什麼,會在哪裏呢?幸好,當時的台灣民風淳樸,我迷了路,大概也丟不掉,拐不了,可能會虛驚一場終於尋回,但是人的際遇,在關鍵時刻,可以向東可以向西,東西之間,往往只有一線之差,其中的因果機緣,實在耐人尋味。如果真的丟了,我還是今天的我嗎?我會認識這麼多小學的好朋友嗎?

上五年級的時候,分配到甲班,那時的級任老師是陳文彬,一個剛從師範學校畢業的年輕人。如今回想起來,才十幾二十歲的大孩子,自己應該還稚氣未除吧!可是他當年是那麼認真那麼熱誠,直把教書當作自己神聖的使命。若不是陳老師,我這一輩子不會走上文字創作的路。相信陳老師對其他同學也一定起了不少啟蒙的作用。

小學同窗各有精采

常聽人說,小學的同學一個也記不得,我們這一群卻特別不同,當年班上的同學不少,有許多至今仍然是時通音訊的朋友。兩年前,五八年那一屆北一女校友在台灣開同學會,一行人高高興興去了台中一家雅致的溫泉旅館相聚,正為招呼好,安排好而感喜出望外,侍者悄悄說:「當然啦!都是丁媽媽吩咐的。」丁媽媽?誰啊?旅館老闆的母親呀!這才驚覺當年既是小學同學,又是中學同窗的小費,如今早已成為德高望重的前輩了。十多年前,香港中文大學來了位訪問學者,跟這位來自台北的客人聊起,發現彼此之間有不少共同朋友。「那位大法官呀!非常嚴肅,我們都在說,他睡覺的時候,不知是否也是打着領帶的呢?」這位眾人心目中威儀堂堂的大法官,難道竟然是當年在班上不斷用彈弓追打女生的劉鐵錚蛻變出來的?世上許多事是不可逆料的,誰想到當年曾經怕過數學的任彥平,如今竟然當了銀行總裁,天天與數字為伍?嬌俏可人的陳曼麗成了蜚聲國際的大教授;調皮搗蛋而才華出眾的方大錚,每次見到我都會講起耶穌的道理,對自己輝煌的事業成就反而很少提及;念理科的陳介中在香港科技大學當主任,做研究之餘,居然寫出一本長篇小說,成了業餘作家;倒是旅美的王顯耀,多年不見,還是像以前那麼溫文,除了子孫滿堂,寫一手好文章,是否還那麼迷Grace Kelly?戴玫生如今安居美國,當年臉圓圓的小女孩,事業有成,家庭幸福,還記不記得小時候跟鄰座的方大錚為搶地盤(兩人共用的書桌)而用墊板互敲的往事?

共同經歷過天真未鑿的歲月,各自跋涉過人生的漫漫長途,一起來到了成熟豁達的年華,我們何其幸運!除了珍惜,感恩,夫復何求!

過去的涓滴,不斷在心中流淌,奈何年來諸事擾人,難以摒念執筆,念念不忘的總角之交仍然不少,未能一一提及,特此致歉,匆匆塗鴉,萬望見諒。

願2012年的同學會順利召開,願所有的同學身體健康,諸事順遂!

文:金聖華
香港中文大學翻譯學榮休講座教授
香港翻譯學會榮譽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