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騎士:兩張畫像 零芝靈沙


賽努奇博物館,今年9月9日至12月31日展出《華人藝術家在巴黎》展覽。
(作者提供)

秋冬、巴黎。走在塞納河邊,寒風拂着沿岸的書檔。有許些都關上了,一色墨綠的帳蓬,如巨大的落葉,裏面蓋着許多古老的書籍,頁間懷夾着不知甚麽珍寶。就不禁想起遠遠的敦煌:鳴沙山,千佛洞,戈壁……常書鴻曾經流連在那一個書檔上?

近幾個月來,更會惹起這思絮了。因為在街頭,在地鐵站裏,在使人眼花撩亂的海報陣中,有一張特別吸引人:一個中國小女孩,烏墨短髮蓋着圓圓的紅臉蛋;黑珍珠似的瞳眸,肯定地看着世界;略厚的嘴唇緊閉,一臉倔强。土氣的藍線格子上衣反映着平樸的生活環境。筆法細緻而肯定。畫像很有個性。而畫後面蘊藏着的故事,更是感人:是常書鴻畫女兒沙娜。

常書鴻所繪的常沙娜畫像,成為是次展覽海報。
常沙娜也是國際知名敦煌學者、畫家,
曾任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院長。(作者提供)
賽努奇(Musée Cernuschi)東方美術館舉辦一個展覽:《華人藝術家在巴黎》,展出1920-1958年旅法的中國畫家,從林風眠到趙無極。其中有劉海粟、常玉、潘玉良等人的作品。常書鴻的畫只有三張,其一是被採作海報的沙娜畫像,那時她四歲(巴黎現代美術館借出)。有一張是畫西方模特兒的裸女體。另一張作品《病婦》(里昂美術館借出),那位躺在牀上,額頭上墊着冰布帶,發燒得雙頰緋紅的年輕婦人,正是他的妻子陳芝秀。

這個纖秀的江南女子,在楓橋鎮上長大。是常書鴻的表妹,因是養女,無血緣關係。他1904年在杭州出生,十九歲與她初見面便一見鍾情。當他開始在浙江省立工專任教時,便不顧家人反對,堅持退掉了父母早已為他定好的婚約,與陳芝秀在西子湖畔結婚。

1928年,婚後第三年,這位年輕畫家遠越重洋到歐洲追尋他的藝術夢。先是在法國中部里昂肄業,四年後進入巴黎高等美術學院。陳芝秀聰慧好學,這期間開始學習雕塑。而在短短數年間常書鴻的才華已如朝陽般升亮,一連數屆奪得具權威性的春季沙龍的金牌和銀牌獎。此外,夫妻倆非常活躍,參與創辦中國留法藝術學會,家中有如個小型沙龍。一對璧人,在友輩中最讓人羡慕。

1931年時女兒出生,取名沙娜;名中採了「沙」字,似乎竟是冥冥中與命運作了一個重要約會,他們會到大沙漠去。1934年他畫了《畫家家庭》(現藏於杭州浙江省博物館)。圖中一家三口,美滿溫馨。事業和家庭,都像一條康莊大道,待他踏足而上。

巧遇敦煌畫冊

而塞納河畔的徘徊,竟改變了一切。常書鴻無意在一個舊書攤上,翻閱到一本畫冊,上面許多甘肅敦煌的壁畫和彩塑圖片、仙佛、情景、人物……既宏麗又精緻,既奔放又細膩,是《敦煌圖錄》。這是法國探險家漢學家伯希和在1908年到敦煌考察時,拍攝的大量石窟圖片滙集而成的畫冊。這是常書鴻第一次聽到敦煌的名字,使他震憾不已。北魏到大唐的精魂,潛伏在書中,在遙遠異國的河邊終於等到有緣人相會。他在書檔上翻閱得愛不釋手,但是買不起。終於書檔主人告訴他可以去專藏亞洲文物的吉美博物館看原作。

常書鴻全家福, 常書鴻(右)
和陳芝秀結婚後育有兩個孩子,
常沙娜(中間站立) 和常嘉陵。
( 資料圖片)
站在一幅幅攝人心魂的唐代敦煌大幅絹畫前,他像發現了寶藏山,又像被當頭棒喝,更是很內疚。在回憶錄《九十春秋》中曾這讓寫:「面對祖國如此悠久燦爛文化歷史,自責自己數典忘祖,真是慚愧之極。」自此敦煌夢在他的心田中埋下了強頑的種子。他毅然決定放棄在法國難能可貴的初步成就,回國去,更一定要去敦煌。

妻子已習慣了法國生活,本不願就此離開,但終被他說服。1936年9月,他先回去,擔任國立北平藝術專校教授。

他回國不久,盧溝橋事變便發生了。翌年陳芝秀從巴黎攜女歸來,猶未及訴離情,常書鴻便攜眷隨校輾轉南遷。中途經貴陽,這天,陳芝秀與女兒獨自在旅館中,遇到一場大轟炸,死裏逃生。常沙娜憶述:「甚麼都炸光了,那怎麼辦呢?在附近有個天主教堂,在那裏安頓了一個月。在這個階段,把我母親的這個心重新穩定下來,成了一個非常虔誠的天主教徒。」

一生都獻給敦煌

1941年夏天,這一家終於暫時結束了顛沛流離,在重慶安頓下來。這時,他們的兒子嘉陵誕生了,一家人其樂融融。可是常書鴻魂牽夢縈着敦煌!第二年,機會終於來了:成立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的提案獲得通過,在徐悲鴻與梁思成的大力推薦下,于右任正式聘請常書鴻為副所長。他美夢成真的時候,便是她惡夢的開始。據常沙娜憶述:「我印象裏頭,在法國他們沒吵過架,一路上逃難也顧不上吵架,大家是互相照顧啊,安撫啊什麽的,後來到了重慶就為了去敦煌,就開始了。去不去就開始吵。剛剛安定下來你又要折騰,你要去你去吧,我不去了,沙娜要上學,嘉陵剛出生,後來我父親說,好,你不去也可以,我先去。」

1943年春節剛過,常書鴻帶領五名成員,從蘭州出發,歷經個多月的長途跋涉,最終到達敦煌。梁思成曾對他說:「你應該去,我們支持你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個,你要去你就終身到那裏去,就是終身,一生都要獻給敦煌。」常書鴻不但知道,更是夢寐以求這一輩子的皈依,連作畫家的理想都肯放棄。

常書鴻(右)和夫人李承仙在敦煌,
時為1979 年(資料圖片)
初到莫高窟的一段時間,他常看二五四洞窟中,那幅名為《薩陲那太子捨身飼虎圖》的壁畫。他曾這樣描寫當時的體悟:「我想,薩陲那太子可以捨身飼虎,我為甚麼不能捨棄一切侍奉這座偉大的民族藝術寶庫呢?」

那時敦煌是一遍荒破,莫高窟的保護工作極為艱苦,就靠這份無私的奉獻精神支持下來。但在這荒蕪的沙漠上生活,他愈來愈想念妻子,一封封家書催促她來敦煌團聚。大半年後她終於妥協了。常沙娜憶述:「我媽帶了一身的委屈,勉强地走了。」

這個纖雅的江南少婦,跟敦煌粗獷艱苛的生活環境格格不入。葉文玲(《大鴻飛天——常書鴻傳》作者)說:「所以這種生活巨大的落差,造成了陳芝秀很長一段心理上的一種不適應。」起初陳芝秀依然盡着妻子的本分,在那間土房裏持家理務。初進莫高窟,她同樣被那些精宏的彩色造像和壁畫震撼了,並開始拿起雕塑刀。但這些都不足以教她接受這荒涼的環境和艱苦的生活。而且,沙娜和蕭默(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都分別指出:「作為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她很難投入佛教藝術。」

而這段時期,政府應允的經費遲遲未到,工作遇到很大的阻礙,來自各方面的壓力使常書鴻的脾氣變得很暴躁。吵架成為家常便飯,家中氣氛像個戰場。

在這情況下,1945年初來了一個新的總務主任趙忠清,正是陳芝秀楓橋鎮的同鄉。在荒遠邊陲,難免特感親切,兩人的感情竟暗中大度進展。不久,她託詞去蘭州檢查身體,與趙私奔。當常書鴻發現了真相時,震驚不已,策馬狂追,終於昏倒在戈壁灘上。幸好被人救起,經過三天的搶救,才得以保住性命。

恩愛夫妻成陌路

從西子湖邊到塞納河畔那段如詩的故事,在大漠風沙中碎為塵埃。二十年的恩愛夫妻成為陌路人。十四歲的沙娜停止了在酒泉中學的學業,回來代替母親照顧小弟,並全面投入學習臨摹壁畫,三人心中定都充滿怨恨。

天公並不寬待回到江南的陳芝秀。幸福時光短暫,解放後趙被劃判為反動分子琅璫入獄,她亦被戴上反動軍官家屬的帽子,生活艱難。然後趙在獄中去世,她改嫁一個工人,生下一子,生活更窘苦了,靠替人洗衣,當傭人找生計,晚境淒涼。巴黎那個優雅的女雕刻家和沙龍女主人在命運的泥沼中沉失了。

除了被世人唾恥為負情寡義,貪圖安逸,最可哀的是,親生兒女都不肯原諒她。嘉陵拒絕跟她見面,他受的傷害太深了。沙娜倒是跟她見過一次,更在經濟上給母親提供幫助,陳芝秀在給女兒的一封信中寫下了這樣句話「一失足成千古恨」。

陳芝秀離去後,常書鴻絕口不再提前妻。1947年9月,他與學生李承仙結婚,婚後育有兩子。他倆志同道合,甘苦與共地為敦煌這曠世奇寶立了無可估量的豐功,似乎也可成仙成佛了。

陳芝秀在七十五歲時去世,常書鴻聽到消息也只是一陣愕然,平淡地問了兩句。直到在自傳回憶錄《九十春秋》中,她離他四十八年後,才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怨恨之後,又感到自己心頭襲來的一陣自我譴責。是啊!我沒有重視她的思想情緒。這一切都是我過去所忽視的。」終於也有一句體諒話。

這天參觀者不多,展覧廳很寧靜,幽暗的場地中柔亮的照明燈投在畫上,如從陰沉的歲月長河中浮出了兩片凝定了的時光水晶。

《病婦》這張畫使我愈看愈感觸不已。他的筆觸溫柔:她雙頰發燒得緋紅,若現嬌美,嘴兒微張,眸子疲倦卻仍是晶瑩。畫的是病人,但畫面仍是呈着安祥的氣氛。是的,雖抱恙,她仍在幸福中。這段時期,相信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那時她怎會預料到,前面等待她的只有無情的流沙陣。

陳芝秀下半生有如零落的殘芝。就算她的移情別戀或可得到別人諒解,但拋下作母親的責任則恐怕難為世人所容。其實她最大的「缺點」是:她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子,而非一個堅強的偉人。她有自己的限度,未能為配偶的偉業奉獻自己。她基本的「致命傷」是她並非一個「敦煌癡人」。她錯過了一場偉大的文化使命,她錯過了丈夫和兩個孩子的愛。在生命這場狡猾的賭博中,她輸得徹底。

再看四歲小女孩的畫像,那小圓臉上,沒有普通孩子傻乎乎的憨笑,而是一臉倔強,彷彿預感到曲折的前途,要無比的勇氣與毅力才能闖前。她成功了,她的成就璀璨。

沙娜在十四歲時便隨着研究隊,攀上「蜈蚣梯」到各窟中臨摹壁畫。勤敏加天分,敦煌古遠的靈氣沁透了她。之後她遠赴波士頓研習西方藝術。回國後致力於設計藝術的發展,中西並合,大膽地將敦煌宏麗大氣的線條,唐代流行的藻井圖案,卷草紋樣等運用到現代設計中。更是眼光寬遠,面向世界,成績斐然,培育出一代又一代的設計家。

聽說沙娜對母親很冷漠,不過她從沒斷過給母親接濟。相信她受的傷太深,無法完全原諒,但這表面的冷漠下是有情有義。亦聽說,她其實原諒了母親,曾說:「對一個江南大家閨秀,對一位從法國求學歸來的女雕塑家來說,當年能在莫高窟裏堅持近兩年已經很不錯了……」

今天,在巴黎一個幽美的大花園邊,這座宏俊古宅式博物館裏,兩母女回到七十多年前,在牆上重逢。她倆相鄰相近,又各在自己框中,永不能再相觸。四人有緣成為一家子,卻相互傷害至此。其實各有自己苦衷,誰都沒有完全錯。人間愛恨纏綿之複雜,比敦煌數百窟有過之而無不及。

塞納河畔,寒風吹得書檔帳篷拍拍,像不規則的心跳。風聲間,彷彿有絲絲嘆息來自東方遠處的沙漠。敦煌無數的故事中,有這哀怨無奈的一段。

文:綠騎士
旅法華人作家、畫家

備註:常書鴻(1904—1994),滿族,生於浙江杭州,自稱「敦煌癡人」。他是中國第一代敦煌學家,一生致力於敦煌的研究和保護,被國人尊稱為「敦煌的守護神」。曾任全國人大代表、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長、甘肅省文化局副局長、國家文物局顧問等職,並為多所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