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北:重新認識的爸爸


劉火子在長女劉麗北出生之後,
與夫人金端苓拍攝的全家福,1949年於香港。
(作者提供)
「爸爸再會,早點回來,回來幫我蓋被頭!」這首自創的上海話童謠,是我們兒時每晚朗讀的「必修課」:父親劉火子離家到文匯報社去上夜班,這是我們四個孩子和爸爸的道別詞。爸爸在第二天淩晨回家,順手為熟睡中的我們一一掖實踢開的被子。

1951年,父親辭別香港《文匯報》總編輯職務,到上海《文匯報》工作,是長年值夜班的總編輯。每天後半夜,父親審完報紙大樣,看到印刷機吐出報紙後才回家。他的生活規律和別人家的父親相反——早上,我們去上學,他才到家睡覺;下午,我們放學回家,他已經起床。

《奮起者之歌——劉火子詩文選》
封面(作者提供)
我們印象裏的父親,是個很愛勞作,並且創意十足的人。父親不但會修理破損的沙發、椅子,會培植造型別致的盆景,更會親手製作一些有趣的家居用品。一盞尺許高的炮彈殼燈座的燈,是父親用五十年代慰問朝鮮志願軍時帶回來的紀念品——一枚真正的美國炮彈殼製作的;還有一盞燈,用茅台酒瓷酒瓶做成燈座,為了在瓷質酒瓶底部鑽孔,父親着實動了不少腦筋:兩張鄉土味十足的陝西皮影戲戲曲人物的牛皮刻像,貼在燈罩內層,透過柔和的燈光,隱約顯出精緻無比的圖案……

父親還很會做菜,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即使是「保證供應」的上海,食物也嚴重不足,鄰居用一床舊棉胎,只換來一枚雞蛋!爸爸發明了「小蔥炒粗鹽」——那時的鹽像小石子般大粒,爆香蔥花和粗鹽,再加幾片切碎的包心菜最外層的深綠老菜葉,可以下飯送粥;百葉塗上醬油,捲成一條,紮緊蒸熟,切成一個個圓餅,變成美味的素肉卷;綠豆芽包在豆腐皮裏煎香,又成了我們孩子爭相放進口的佳餚;把餛飩皮四邊剪成絲,炸成菊花似的一碟菜,竟然還能招待來家裏吃飯的貴客。就這樣,我們四張饑餓的小嘴,度過了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

「爸爸再會」的童謠,在六十年代後期的某一天戛然而止,父親被扣上「反動文人」的罪名,為新聞事業長年夜班的工作就此中止。先「發配」到印刷車間搬運新聞紙,那是非常沉重的體力活,一桶新聞紙直徑比人高,推着滾向印刷機。後來,又到上海奉賢的海邊「幹校」墾荒種菜,爸爸種的番茄長得又多又好,人們戲稱他為「番茄劉」。「文革」結束,父親從新聞行業轉到白天上班的出版社工作,然而,二十多年通宵不睡的習慣再也改不了,晚上依然很難入睡。妹妹麗星上大學前曾經在工廠上中班,深夜下班,騎自行車回家,整幢大樓百餘戶人家,只有咱家的窗戶還亮着燈光,父親還在燈下看書、寫字、設計版樣……

「我們家只有報紙」

回憶父親,在腦海裏一一掠過的竟然都是這樣瑣碎的鏡頭。俗話說,「知子莫如父」,卻很少有人倒過來稱:我非常瞭解我的父母!在我們孩子的印象中,父親是個慎言寡語的嚴父。他愛孩子,卻有自己捶打歷練子女的方式。十六歲那年,父親鼓勵我報考遠在郊區的農村寄宿中學。說要讓嬌氣的我經受磨練。農村學校伙食艱苦,一桌八人餐餐圍住一盆缺油少肉的菜,難以下嚥。沒過三個月我就得了貧血,哭着要轉回城裏上學,父親卻說﹕「農民的孩子能活,你也能。」

我和大妹下鄉當「知青」,多番央求父親找關係,把我們調回城市,父親說:「沒有後門,也沒禮可送,我們家只有報紙。」就這樣我務農十年,直到大批知青返城,才回到上海。八十年代,小妹以優異的成績大學畢業,還評為上海市三好學生。被當時父親所在的國家級出版社——大百科全書上海分社選中聘用。誰知父親利用「職權」,把妹妹安排在「校對部」,這一做就是兩三年。妹妹難忍校對工作的枯燥和單調,大聲哭訴:成績遠不如我的同學,都到編輯部工作了,只有自己日復一日還在當校對。爸爸只說一句,「把基本功練好。」

由此,我們孩子總覺得父親是個冷靜嚴厲的人,直到我們着手整理父親一生創作的詩歌和文章之後才驚訝地發現,父親外冷內熱,滿懷激情,我們以往對父親的瞭解真是太淺太淺。

從舊作中再次認識爸爸

香港中文大學盧瑋鑾(小思)是長期研究香港文學史的作家,多年埋首整理舊報紙、舊雜誌。她發現了一段重要的史料:1936年11月,香港文化界舉辦過一次規模過千人的紀念魯迅活動,大會主持人是劉火子。小思老師整理了報刊上關於這次紀念活動的資料,發表在1981年香港《抖擻》雜誌上,並把雜誌寄給父親。父親在回信中說:「1936~1941年這個時期,香港文壇的確經歷着它從來沒有過的最光輝的年代……當今既然有人對被稱為文化城的桂林、對被稱為孤島的上海都進行研究,那麼對抗日戰爭時期香港文藝的研究就不應有所例外,你正在做這個研究工作,預祝你成功。」

小思老師從圖書館找資料一事讓我開了竅。由於戰爭,父親幾度從一個城市匆匆轉到另一個城市,他創作的作品被迫丟棄。1941年底香港淪陷,父親隻身逃離香港,之前的1933年到1941年,正是他寫作的黃金時期,他的詩歌、散文、文藝評論、社會報道、戰地通訊,所有作品蕩然無存。1946年底,因較場口事件被迫從重慶到上海,1947年上海文匯報被查封,匆匆到香港……發表的作品都遺失殆盡。雖然父親是訥言的人,甚或明顯地厭惡誇誇其談,但父親發表過的作品,儘管年代久遠,在圖書館裏或許還可以找到一些,那些資料將可以讓我們深度瞭解父親的一生,展示給我們一個更完整的父親。

我到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香港大會堂圖書館、九龍中央圖書館、香港中央圖書館,一頁頁地查看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報紙的微縮膠卷,有些原件只得一字一句抄下來。我又到北京、廣州、上海等地數家圖書館裏尋找父親當年發表的文章和詩歌。家裏留存的部分文章剪報,又需要核實刊登的報刊和日期。利用無數個節假日,我在故紙堆和舊菲林裏慢慢尋找,辨認、核實、影印、打字、存檔,耗時超過十年!

出書紀念百年誕辰

今年正值父親百年誕辰,東方出版中心將出版父親的詩文集《奮起者之歌》。父親在三十年代,曾擔當香港報紙在華南抗戰前線採訪的戰地記者,寫過包括崑崙關大戰硝煙未散時趕赴現場採訪的一批通訊報道和散文、小說,尤其是發表在1942年2月韶關《建國日報》上的長篇通訊《紅香爐的百年祭》,記錄了父親親眼目睹太平洋戰爭爆發,香港淪陷後十日內種種悲壯情景,觀察細緻、文字傳神,資料非常珍貴。

除了早年在香港創作詩歌,從事文藝團體的建立和組織活動外,父親自1936年投身新聞界,1978年轉入出版界,在新聞出版行業一直工作了五十餘年,在新聞採編、標題撰擬、版面編排、年鑒編撰,以及在推動世界語運動等等方面,都有成就。這本集子,收入了父親四五十年代文匯報的朋友唐海、黃立文、曾敏之等人寫的紀念文章,還有那些不同階段和他一起工作的朋友,為我們描畫出父親一個個生動的側面。

通過多方面整理、編輯父親的詩文集,我們四個子女對父親有了新的發現和深入認識。父親的文字內容、精神面貌,如同他的名字「火子」在火中新生。「文如其人」,在時代的大洪流中,父親一貫積極面對人生,他的詩歌、散文、評論、報道,表現出對勞苦大眾的深切同情,對入侵敵寇的強烈憎恨,對奮起者的熱情歌詠。他一直在追求進步與光明,這就是我們的父親,一個充滿火熱情感的父親!

「爸爸再會」——爸爸已經回來!

劉火子,1911香港出生。在香港、韶關、桂林、重慶、上海多家報社和出版社從事新聞出版工作五十餘年。日寇侵華戰爭爆發,曾任香港報紙華南戰地記者。1950年代曾任香港《文匯報》總編輯。後赴上海,任《文匯報》副總編輯,中國大百科全書上海分社副總編輯,《中國百科年鑑》創始人,主編等職。作品有詩歌、散文、通訊、回憶錄等。其中三十年代的《海》、《陰鬱的書簡》等詩作和1939年底的《大戰後崑崙關巡禮》、1942年初的《紅香爐的百年祭》等長篇通訊再現當年華南和香港抗日情景和精神面貌。
本文摘自劉麗北主編《奮起者之歌——劉火子詩文選》後記,略有增補、修改,該書即將由中國出版集團東方出版中心出版。作者劉麗北是劉火子長女,任職傳媒。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文:劉麗北
香港傳媒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