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龑子:明鏡清溪

作者鄺龑子(作者提供)
耕耘不必有收穫,不耕耘則必無收穫。這是生命予人最原始和明白的啟示之一。灑過血汗從木人巷走出來,感覺首先是舒懷,然後才懂得疲累、喜悅和感恩。

兩年取經西天的英國文學訓練晃眼而過,到公布成績時倍覺感激和幸運。尤其因為我完全沒有料到,來自傳統白人名校的美國同學,最終竟然被評為成績未達標準。我平素跟這位女同學沒有交誼,那天心裏不免有幾分歉意,結果陪伴她繞着校園靜靜走了近三小時,聊慰她晴天霹靂的傷痛和自責。6月的牛津清朗和暖,碧草如茵,處處散發着生機和希望。然而絢麗的陽光照在同學的秀髮和淚痕上,閃閃金光都化成了愁雲慘霧。假如奮力不足、拿不到學位的是自己呢?還有膽量到耶魯轉科升學,開展生命嗎?

曠世天才亦先需飽學

一個後進生(Underachiever)背着辜負生命的歉疚感,並非只是看見風光的旁觀者所能明白。孔夫子在《論語.為政》中自述「十有五而志於學」,我卻從小到大覺得自己在欺騙獎學金和其他文武獎項,名不副實,對鏡自慚。獎學金的意義,原在於獎勵學業成績和勤奮;然而在我身上,變成了對不負責任的間歇性肯定。一直有驚無險的表面順利以及「高回報」的讀書效率,早年形成了一種鴕鳥式的自欺思維:聰明人不必埋頭讀書;成績達到上層便算對父母有所交待,其餘就是個人的灑脫自由。這完全是得過且過、自我停滯的態度,惟以相對表象為衡量基礎,更屬於自以為是的幼稚時期最癡呆的想法。

矛盾的是,自己從小就是個完美主義者,嚮往一種真、善、美的內心境界。只是情懷和實踐之間的高低差距有如天壤之別,缺乏自律、刻苦和恆心作為邁向目標的橋樑。誰都知道莊周、李白和蘇軾是曠世天才,我卻無法牢記先賢亦是滿腹經綸的飽學之士。雖然極端的散漫已隨着大學一年級成為過去,但我仍然習慣虛無飄渺地思而不學、感而不寫,無法把短暫的自省配合持久的堅毅;每次聽到他人膚淺的稱讚,就變味為內心的自譴,忐忑不安。經常性的自我懷疑,亦成為深層心理的其中一面。在牛津付出的心力和得到的成果,是一段平衡自知及自信、彌補過去和重新肯定的旅程。

同學那一刻無可奈何的空虛感,委實是打擊個人自信的深刻挫折;她亦好像代我體現了另一個潛在的結局,成為我的「替身」。她無法上訴,唯一的積極選擇是一年後回到牛津重考。雖然我無法肯定她的不足之處究竟在於能力還是態度,然而對我個人來說,這位同學的困局正是小聰明不可恃的再次警醒。我祝願她這個栽在泰山之巔的大跟斗,日後化為頭上烏雲際的金邊,照亮和深化她的生命。默默體會着她的失落,心中倍加感激生命和因緣的眷顧。它及時喚醒了散漫的意志,更讓自己找到真正的方向,賜予另一個寶貴的機會,繼續北斗南溟的心路歷程。前路仍覺蒼茫,道路卻已清晰。

學術創新不宜以激取寵

隨着腳步的移動,冬日早晨的霜氣輕拂臉上,感受但覺清涼。從牛津的外圍地帶捨車徐步,走了大半小時到達市中心,道路雖然陌生,感覺始終是熟悉的,方向感亦是安穩的。遊子歸家,豈非閉着眼睛也不會迷路?牛津總算是近親的關係和師門的情感吧?九時許走到大學圖書館(Bodleian Library)辦過手續,拿了一張舊生圖書證,更覺得回到這片寶貴的學術園地,似是正式延續跟它的連繫。我知道自己無待於這張證件肯定身分,然而物在手中,可以隨時進入大學圖書館的總館和大部分分館,感覺畢竟更堅實親切,似乎猶勝當年攻讀學位苦幹之時。這是天涯歲月的深化,還是紮根鄉土的寬懷?

二十年來,這份寬懷和安穩一直是探求真善美的安身立命之本。尤其是當代文藝的學術理論往往以偏概全,以激取寵,兇悍排斥而驕矜炫耀,攻擊合情合理的平衡之道為「保守」,以求合理化自身的立場。時間證明,這些偏鋒理論倒有幾分像走馬燈飾的時裝新潮,在時空的參差錯落中流行十年八載,然後被擲回學術收集池中,等待日後循環再用。心念不穩,便容易遷志易轍,盲目追逐潮流,落得累己誤人。求真問道開放包容,豈能偏激失實,甚至如易卜生(Henrik Ibsen)筆下的洋葱那樣,層層剝落,無骨無心?

讀書從來不是沽名釣譽、升官發財和隨波逐流的航道。它是寧靜致遠的自適、修身輔世的責任、探索和實踐真善美的旅程。牛津畢業生的身分,本身並沒有光彩榮耀可言。不管它帶來什麼短暫的眼光羨妒或者世俗便宜,虛名表象從不真實,更不可恃。天地無涯,人間渺小,紅塵俗世從來有什麼大不了的事?眼前的木人巷,只是修煉歷程中的站點,一個必然超越的階段。走出門檻後懷着的,是一份終身的警醒,明白修己安人任重道遠,是永遠走不完的木人巷。陶淵明早就在「人生如根蒂,飄如陌上塵」的意識中,提醒自己「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假如他少喝點酒,多兩分清醒力行呢?

因緣早繫霜空

愚子仍然不認同牛劍文化中某些趾高氣揚的階級形式外象。可是這些並非它的核心精神。就修身而言,這份核心精神仍然是外物,而外物之於內心,只能發揮輔助性的媒介功用。然而在經歷和情感上,牛津畢竟是我開展詩書之路的站點,也是成全生命轉向的橋樑。稱它為心路歷程的一個轉捩點固然妥貼;說它只是過渡階段之一亦無不可。

我曾想過,將來會否有一天回到這塊園地,跟下一代的牛津學子分享東西文學、美學、思想、歷史等的比較經驗,薪火相傳?然而課題並不重要,因為牛津已經完成它栽培的責任,而個人對生命的回報,更不囿於任何時空座標。生活是一種懷抱天下、隨遇而安的藝術:豈不見黌宮百世,因緣早繫霜空;風雲四海,莊生猶自逍遙?

(《牛津瑣憶》之六.完)

文:鄺龑子
嶺南大學中文系及翻譯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