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文是我們文化的DNA——專訪台灣知名作家黃春明


本刊特邀主編潘耀明(右)與黃春明(左)合影(付曉攝)
與香港久違的黃春明,今年九月來香港參加世界華文文學聯會五周年和香港作家聯會自置會址誌慶,期間應《明報.文化人間》特邀主編潘耀明之約,接受本刊訪問。黃春明談及文學普及意義,兒童文學及漢文字DNA,話題生動、風趣而饒有深義。陪同訪問還有中華能源基金委員會出版部鍾宏志、付曉和文化人間編輯李炘。

■:潘耀明
□:黃春明

■:您現在還長駐宜蘭嗎?

□:整天都在外跑來跑去,但如果你們過來,我會給你們找出名的民宿,我們可以去海邊買魚自己燒着吃,把電腦帶上,一邊工作一邊休息。現在的都市人太可憐了,自己都沒有解放,怎麼解放社會?

這不僅僅在觀念上,還要變成行為。我們以前鄉下人,「知難行易」,現在「知易行難」,道理很多卻不會做,學以致害,包括文學也是,看不懂的才是好的,大家看得懂就不好。就像王文興在其作品《家變》、《背海的人》等小說,獲得了馬來西亞的「花蹤華文世界文學獎」,但大眾看不懂。我在我的雜誌《九彎十八拐》中就說到,把小說還給大眾。

尋找心靈的桃花源

■:您之前曾寄《九彎十八拐》給我,很有鄉土色彩也大眾化。聽說您目前專注於舞台劇的編導,是嗎?

□:最近我老少咸宜的舞台劇《稻草人與小麻雀》又在巡迴演出,我在宜蘭做了六千個稻草人,把稻田都佈置起來,準備好漂亮的材料,請當地的小孩子幫我們做,還一個人交兩百塊給我們。明年我想把全世界的稻草人都集合起來。我們在國家劇院演出過,我演爺爺,我講閩南話,小孩子們都講普通話。我們講稻草人和麻雀的關係,講族群和諧,講保護地球。

麻雀平常要吃蟲,如果只吃稻子的話早就死了。農夫很忙的時候它們也幫忙抓蟲,到了稻子收成的季節就來吃些稻子,它們說,我們這麼小,腸子又這麼短,只在這裏吃一吃,又不帶回家,你卻趕盡殺絕。很有趣的童話,又是老少咸宜。在國家劇院的四場都爆滿。

很早以前就編了這些劇本,還有一部叫做《小李子不是大騙子—新桃花源記》,我們是「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我卻覺得一個小孩子進去才好玩,並且前面寫到陶淵明先生有一天來我家,我說我把你的《桃花源記》改編一下好不好?他說很好。他一直在找東西,要喝酒,我不會喝酒,就拿着半瓶剩下的XO給他,他就問,「XO」兩字,像交叉的銅錢,是什麼意思?我說這是蕃邦的酒,他又要下酒菜,我在翻冰箱的時候,他一隻手伸過來問我那一瓶是什麼,我說是豆腐乳。他說,嗯,豆腐乳下酒不錯。於是他就用筷子挑一小塊放在嘴巴,再把酒一餵,「好!」你想想看,豆腐乳配酒的味道。

桃花源找不到是對的,找到的話,人類就移民過去。

■:桃花源是可求不可即的,桃花源這個名詞只存在夢想中,現實的桃花源要去哪裏找呀⁈

□:現在沒有了,真正的桃花源是從零開始,避秦之亂到東晋才六百五十年。但我的意義是,桃花源就在你腳下的土地,問題是你有沒有那個心、那個希望去找。最後,那首結尾的歌非常的好聽,桃花也遍地下來。(黃春明動情的唱起了劇中的曲子。)

聽哪,讓我告訴你,那美麗的桃花源在哪裏!
聽哪,那美麗的桃花源在我的心裏,在你的心裏,
美麗的桃花源在我們的村子裏,
美麗的桃花源在我們的心坎裏,
聽哪,那美麗的桃花源在你我,我們大家的希望裏。
我們大家都有希望,你腳踩的這塊地都會變成桃花源。

■:大概只有從心靈上去找,甚至午夜夢迴之時才有可能找到。所以高行健小說《靈山》就是要追求藝術的心靈美,現代都市人心都靜不了,怎麼找到桃花源呢?你在宜蘭比較容易找吧?

□:宜蘭原本有些稻田的空間,但是李登輝把稻田可以買賣的法規已經廢掉了。稻田不能買賣,而稻田卻被賣掉蓋成了小小的房子。其實,人類從核能時代,核子戰爭的時代,電腦時代……沒有時代像現在的名字那麼多,以前的石器時代要走上萬年。但我認為任何時代都會過去。

一個人有一張嘴,還有一口肛門,就得吃喝拉撒才能活下去,所以農業一直都是頂重要。台灣原本有八十萬公頃的稻田,但是現在很大的部分不種稻子,政府還鼓勵休耕。再者有一位農業經濟專家當總統,他竟然開放農地可以隨便買賣,讓人鑽法律漏洞,大量的在田野蓋起小別墅,美其名為農舍,使雨量豐沛的台灣,水田的面積大量的減少,以他們的看法,農業是落後的,因為農業的單位面積生產的經濟效益,遠不及工商業的經濟效益。工商的生產空間可立體化,四季可以室內恆溫控制,維持長時間的生產,這是農業所辦不到的。但是,自古以來,農業豈止是經濟生產效益着眼,農業是一種長遠的文化,也是人們的人文教育,所以由農業培養出來的農民,總是比其他行業培養出來的人誠懇、實幹、謙虛,有良好的精神習慣等等優點。除此之外,人對土地的情感,也是農民比任何人更深刻。自己要有自己的農業,自己的農業在自己的大地生產,我吃自己大地上生產的農產品即等於是吃母乳。

兒童文學是華文文學的未來

□:我們對於閱讀的小孩子怎麼培養,沒有。我從小學的國語課本開始批評,而現在小學的國語課本沒有一篇是兒童文學,都在教寫字。再有就是老師不會講故事,只有引起小孩子閱讀的興趣才能變成閱讀的習慣。我們卻讓他們看一些神化了的偉人傳。如同一樣的感冒藥,大人可以吃,小孩子卻不行。我們的偉人傳都是「犧牲小我,完成大我」,未必適合小孩子。有些精神習慣是生活中感染而來,絕對不是從道理來的,這就是以前的「知難行易」。

好的文學作品是老少咸宜,所以梁啓超說:「欲興一國之人民,必興一國之小說」,就是說人民的文學素養要普遍化。

■:我所知,您的作品現在被法國的出版社拿去翻譯,法國的兒童文學很發達,您的作品一定很受歡迎。

□:台灣人、中國人都不喜歡自己的東西,國外的很有興趣,但我們卻不重視。現在的小孩子不會寫字,網絡、電腦的衝擊很大,對華文的影響更大。我們的文字表聲表意已經很複雜,與語言接軌要經過好幾關,不像外國的拼音可以直接閱讀出來,而我們的小孩子到了三四年級才會閱讀,而且現在閱讀已經不重要,考試才重要。

■:文字以後可能像古典音樂一樣,變成被欣賞的藝術品,只有很少的讀者群,怎麼救亡?

□:要救亡需要長期的計劃。我知道我現在做的是對的,明知道沒有效也要去做。我現在的野心很大,正在把宜蘭縣的一到六年級的國語課本改編成兒童文學的東西,但台灣教育界的公務人員很「乖」,所以出不了有想法有做法的人。

我們要看未來,現在華文的基礎,對小孩子的培養很薄弱,我就從小學的國語課本開始批評,所以我最近自己在編寫課本。小學生的國語課本應該是兒童文學,但是現在哪一篇是?沒有一篇是,都是教寫字。現在的老師不會講故事。

漢文是我們文化的DNA

■:您說過漢文是我們文化的DNA,很有見地。中國文學只要有普及意義,才顯得有活力。

□:老百姓看文學一定要套用文學的理論道理嗎?就像我們在吃飯一樣,營養學家也要吃飯,但營養學家不一樣,他們懂得各種營養的分子結構式,也懂得將產生多少熱量,但吃下肚,他會不會比我們消化的更好?有些物質結構、理論就好像一個時代的流行品一樣,但是「半部論語治天下」,中國過去人們不認識字,沒有讀過《論語》,而是在看戲劇、聽故事中就能懂得忠孝節義,反而,認識字、看《論語》的人,什麼道理都懂,不忠不義卻是他們比較多。

文學應該是大眾的。梁啓超就說,西方國家把飯後讀小說作為一種素養,街上賣藝的表演的時候就是模仿小說裏的人物,讓人猜,文學已經非常普遍。六七十年代時,我們對傳統就是現實主義的社會歧視,後來視野出來了,讓我們有文學無力感,到現在,甚至變成文學無用。梁啓超把文學看成萬靈丹,魯迅也是,現在時代還在往下走,你說會怎麼樣?

我的雜誌每一年都請原作者來朗讀,再做一些新的報告,5月28號我在佛光山舉辦「悅聽文學」,來了六百多個人,四個小時的陽春節目卻沒有人走掉,所以這種形式可以推行。這是我一直在做的傻事情。

■:有一次去新加坡參加一個活動,某總商會的會長就說,「中文」不過是一種文字符號,現在新加坡的華語系統,應改稱「新文」,這就好比韓國說端午節是他們的。你怎麼看這一現象?

□:四年前日本和韓國開了一個關於漢文的學術研討會,我覺得他們的結論很不錯,他們說漢文在東北亞就像歐洲的拉丁文,並且在東北亞的文化裏有個細細的綫索就是漢文。而我們一直要切斷我們文化中的DNA,賴都賴不掉。文字跟着語言跑,我們的《康熙字典》中有六萬四千多個字,而我們平常兩千八百多個字就夠用了。每個時代都有新的語彙出來,因而每個時代不同。《金瓶梅》中的閩南話就很多,例如「請裁」就是隨便的意思,多麼文雅!非常生動!

■:因時間有限,什麼時候我要特地跑去宜蘭去觀看您舞台劇,再與您深談中國文化的問題。

□:歡迎您隨時來。

付曉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