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軼趣興味盎然

著名詩人鄭愁予教授(左)與觀眾討論新詩的創作
(作者提供)
■焦揚(本刊特約記者)
□鄭愁予(著名詩人)

按﹕有「浪子詩人」美譽的著名大詩家鄭愁予今年來港出席文學活動時,筆者藉此機會訪問了愁予先生,在已刊登的訪問上篇,他表達了對新詩創作、中華文化的真知灼見和以詩濟世的家國情懷。今刊登下篇,愁予先生談笑風生,生動地闡釋文化含義、暢談昔日旅居香港的趣事,分享他的未來計劃。

■:您說香港為詩人提供了許多創作素材,但很多人說香港是文化沙漠,您怎麼看這個評價呢?

□:我不知道甚麼人說這句話,我可以說的是——說這句話的人根本就不懂文化這個詞的意思。對我來說文化是文明的延長,文化跟民族有關係,一個民族把文明發展到某個程度,在過程中累積了許多日常在進行的、影響人生的價值觀。像各種求生存的方式、各種娛樂、喜好和事物,這些才是文化。

如果說埃及金字塔是埃及文化那是錯誤的,因為它已經不再進行了,那些都是些文化遺產,不是文化。而文化是活生生的,正在進行的東西。照這樣說,香港怎麼會沒有文化呢?駱克道就是香港的文化,香港文化中古典的東西,是屬於博物院的;我們故宮裏的東西不是現在的文化,它是我們祖宗的文化,留存在那裏的。比方說,香港也有很多博物館,博物館也有許多古董,我都去看過古代的文物,那當然不是香港的文化,過去不是,現在也不是。如果老師帶現在香港的中小學生去參觀這些博物館,形成了一個現象,那麼,這就是喜愛文化遺產和傳統文化的文化,這才叫香港文化。

著名詩人鄭愁予教授(左)與觀眾討論新詩的創作
(作者提供)
釐清文化和文化遺產之別

■:很多人認為文學和藝術興盛才叫有文化,可以談談您的看法嗎?

□:文學、藝術當然是文化。但如果文學和藝術不是在進行中的,無論哪個城市都不能說是有文化。香港有許多好的文化,比方說碰到不公平的事會走上街去遊行,就是香港的文化。香港人抗議的時候不是很死板的,而是出了很多花招去抗議,像寫在橫額上的文字也是很特別的,這就是香港的文化,也是現實的文化,因為這反映了香港知識分子的價值觀,他們認為一個政府和社會應朝比較高的價值層次去進步,這是香港文化。

我去過在好幾間香港的大學校園,看到學生搞各種文化活動,這就是現代的香港文化。說香港是文化沙漠的人,他腦子裏想的是中國傳統文化,任何一個國家,傳統的文化不再進行都不是那個國家的文化,而是那個國家的歷史文化,叫做文化遺產,非文化,也非現代文化。除非整個社會用盡努力來保護文化遺產,那麼這就是保護文化遺產的文化,因此,不把這個觀念釐清,而說香港沒有文化,我覺得這是完全模糊真理的說法。

■:您早年旅居香港,能從文化視角談談對香港的印象嗎?

□:香港的駱克道有人站在街邊拉小提琴,是很好的街頭文化,你不要以為拉小提琴只是為了要些零錢,要知道拉小提琴給整個社會帶來一種活力,這個活力啟發人去思維,教人懂得只要自己幫助自己,是可以在這個社會生存下去的,這就是一個很好的文化。所以街頭藝人在歐洲是很多的。他不一定是屬於傳統那些東西,那些東西是屬於博物館的。香港許多招牌體現出來一種文化,是不害怕、不畏縮,有自信,把自己的長處表達出來的文化,他們把商業的經營配合了市民的需要,節省了他們花在交通方面的時間和金錢,很快就找到所需要的,靠的就是招牌,這是種好的文化,是香港的市招文化。我覺得香港的人文氣息也不比北京差,北京一直是很分散的,香港是比較集中的,香港的人文氣一點都不遜於北京。

香港絕非文化沙漠

■:您在港大教書時有甚麼特別難忘的事嗎?

□:我在香港生活過,到我這個年齡,有許多使我感動和紀念的都不是轟轟烈烈的事,而是我個人的經驗。其中一個就是我在香港大學教書兩年多的時間裏,我有很大的滿足感。因為我尊敬的作家許地山、朱光潛都曾在那裏教課,而我的辦公室就在香港大學最古老的一棟樓裏,我在那兒教書,很用心地備課,很用心地給學生講課,一絲不苟地完成自己的責任,那是我最快活的。我住在香港大學一個臨海的宿舍,山後有一條可以走到山頂的小路,我走過一次,那就是朱光潛小徑,成為我人生難忘的經驗。

香港絕不是文化沙漠,在這裏我們有許地山、朱光潛,現在在港大的有饒宗頤,他們所帶給香港的是長遠的影響。香港的大學很尊重文化,城市大學有兩個文化中心,這都是香港的文化。在別的地方大學很多,你看台灣有100多所大學,但真正這麼重視文化的大學遠不如香港。香港還有一份《明報月刊》。

金門開課教授文化

■:請您談談在金門大學教學的近況好嗎?

□:2004年我在金門,在中秋節的晚上,我被邀請和當地的行政主管,當地的領袖們一起按動放煙火的按鈕,這有甚麼特別呢?因為同時在廈門也在放煙火,金門和廈門經過了1967年之後同時放煙火,記得黑鴉鴉的人在台下聽我朗誦詩,我的詩寫的是:「煙火是戰火的女兒」,我和幾個首長一齊按鈕,然後是衝天的煙火,我深深地記得這個情境。還有今年的3月29日在台灣有個盛大的紀念會,紀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在國軍忠烈祠舉行盛大會議,民眾朗誦我的作品「衣缽」,是節錄的三十幾行詩,在座的軍官均非常動容,有一位女士感動得泣不成聲,這是我的詩在濟世的作用上能讓我自己感動的情景。

那年,金門給我一個榮譽的金門縣縣民的身份,後來金門的國立技術學院給了我聘書,邀請我做講座教授,幫助他們的學子了解文化,因技術學院沒有文化科。我覺得我可以在金門講些人文的科目。我的課希望能通識教育,在那裏我講授中國清末民初開始的人文思維在詩中表現出來。另外,我還講一個課:就是閩南文化的人文精神和定位。我從東晋西晋時,從河洛地區等尋找資料加以整理。另外還有淘海文化,我的題目是閩南淘海文化定位。因淘海文化在台灣和閩南地區因為內戰已經不像過去那樣了。金門已經沒有淘海人了,不能夠出海,不許擁有船隻,但我是從歷史,從明代海禁談起到清代,講閩南淘海文化精神被扼殺的過程。

還有一個學期我談的是用中國文學作品拍攝成電影,也就是用電影來表現文學裏人文精神的課。將來我會集中講我個人的作品,反映中國從古典到現代的整個過程在我的作品裏都可以反映出來。

■:您覺得教學最重要是甚麼?

□:教學最重要的是方法(approach)而不是資料。Approach是要從我個人的觀點出發,我對許多文學和文化現象有我自己的看法,像我剛才所解釋的甚麼是現在的文化,是現在正在進行中的,是文明延長出來的。高的文明,文化層次就高,比方說台灣的選舉文化是很差的,因為台灣人對個人和普世的價值觀比較模糊,表示在文明層次就比較低。第二,因為價值觀的關係,社會上人際的關係是比較低層次的文明,是人和人之間缺乏尊重,所以說話發言都很粗暴,就希望用語言把對方打倒,一個高級的社會不是靠語言而是靠理性的,不是靠粗暴的語言一句話就把你罵垮了,不管有沒有根據;台灣仍然處於這個程度,這種低文明衍生出來的民主選舉文化也是低的,這就是我文化的定義,台灣的選舉文化是terrible(恐怖)。

整理詩歌理論

■:能否分享一下您未來的計劃?

□:在我這個年齡談未來是很奇異的事,我16歲出版第一本詩集,到現在我還一直在寫詩在活動,在很多場合我已變成最年長的一個。

我在耶魯工作了三十一年退休了,我的辦公室、書籍和設備還都在那邊,我要回去好好整理。有調查說不到100個台灣人之中就有一本我的詩集,我覺得大家很重視我,我不能漠視大家重視我作品這件事。所以我要把這些書好好整理出來,我有幾個不同的版塊,我要把它們按版塊分開,個別出版,必要時寫上解釋,很多人對我的詩評多半不是我原來的意思,他們沒有達到那個程度。他們讀我的詩甚至覺得不深刻,一讀就懂了,但是受到了感動卻不知道為甚麼,我可以告訴他們為甚麼。我要把我整套詩的理論和說法整理出來,給後人了解要寫詩,它的感動力量是在甚麼地方,怎麼產生的。詩語言是美學,另外它也是音樂意象等等加起來的東西,這個要把它說清楚。

■:您打算甚麼時候開始整理的工作呢?

□:快的話,今年就開始,晚也許到明年,要看健康情況。前陣子台灣做了我的一個傳記篇,用我的詩「偈」做廣告歌:「我不再流浪了……這世界我一方來,將八方離去」,大概我不在的時候他們會一直播這個歌(笑)。

訪問、撰文:焦揚
(智在傳意有限公司總監、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