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聖華:陪太子讀書

生平無論做人或處事,都不喜歡婆婆媽媽;生活中,卻先做了媽媽,再順理成章的變成了婆婆。做婆婆,當然可以享受含飴弄孫的樂趣,但是一旦女兒事忙,就不得不負起教孫讀書的責任。

教書?這不是自己幾十年來的本行嘛?而且一向教慣大學生,這區區中學的課程,豈不是太小兒科了。「除了數學,其他如中,英,史,地,通識,都交給我好了」,我一面對女兒說,一面心中暗忖,「即管放馬過來,別人說難,是因為教來不得其法,看我的!」

兩年前的暑假,外孫MM小學畢業,順利在原校升中,加上慶祝老伴生日,於是一家三代高高興興作歐遊之行。我們遍歷羅馬、雅典、巴黎、倫敦等名都,每到一地,除了造訪名勝古蹟,也必然參觀畫廊博物館。小孫兒在旅途中,增長了不少見聞,不但跟大人興沖沖尋幽探勝,還拿起相機到處獵影,梵蒂岡、鬥獸場、神農廟,乃至於大英博物館、羅浮宮、奧賽美術館中的收藏,都看在眼裏,收入鏡頭。「這下可好了,回到香港後,剛巧念中一,讀到人類文明史時,可以派上用場了。」我在大英博物館中為他搜羅好書,心裏替他暗暗高興。

回港後不久,孫兒MM要測驗了。看到女兒為公務忙得昏頭轉向,我趕緊自告奮勇去當陪讀。趁此機會,正可看看名校初一的教科書是怎麼教中文英文,中史外史的,更想知道「行萬里路」對「讀萬卷書」是否有一點實際功效。

MM在飯枱上攤開一大摞書,五光十色,圖文並茂,書桌上是擺不下的,什麼1A,1B,單元一,單元二的,每一科都有好幾本,假如說,我們以前的課本是黑白片,文藝片,那現在的課本就是彩色片,卡通片了,不,該說是動畫片,就差點不是3D片罷了。看罷這個浩蕩書陣,不禁有點肅然起敬的感覺。

先研究中國歷史科,這倒是規規矩矩從三皇五帝開始教的。黃帝啦,炎帝啦,唐堯虞舜啦,讀到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正想說他為國為民多偉大,小傢伙忽然一本正經冒出一句,「哼!拋妻棄子,有什麼好?」看他像煞有介事的模樣,不由得心底讚賞起來,「唔,思想獨立,有出息」。

接着溫習西史。瞧着那印有埃及法老王雕像封面的課本,馬上想起在大英博物館看到的The Rosetta Stone,還記得那天我們在將要閉館的前一刻,來到了這聞名遐邇,於1799年在埃及發現的羅賽塔碑石之前,當時望着碑上並列的古埃及象形文和古希臘文,曾為古文明的輝煌和燦爛而驚嘆不已。

「我們來讀西洋歷史吧,還記不記得古埃及和古希臘的故事?」「我們不讀這些的。」他回答得有點懶洋洋。「那你們讀什麼呢?」他啪的一聲,翻到書的中央,映入眼簾的是香港的傳統農村生活,書上右邊印出四位老婆婆的照片,左邊印着The Puntis, the Hakkas,the Fuklos or the Hoklos, the Tankas.天曉得這是什麼來頭?再一瞧,原來所謂的西史,教的是香港居民的種類:即分「本地,客家,鶴佬,以及蜑家」四種。再翻開一頁,又教起香港本地人中的五大家族來,即The Tangs, the Haus, the Pangs, the Lius, the Mans, 這些大族,不是明明有中國姓氏嗎?怎麼要用英文來教呢?我百思不得其解,過了一會兒,終於想通了——我們以前的教育是要求博古通今,現在可能是要求學貫中西吧!

再翻開幾頁,原來在講私塾和祠堂,原本簡簡單單的內容,三言兩語就可以解決的,一用英文來敘述,竟然變得高深莫測起來,就像McDonald (麥當勞)一用法文念,聽來就像是高級餐館似的,望望MM,看到他的眼睛開始有點迷迷茫茫。下一頁更不得了,題目居然是「Pork Sharing by the Ancestors」,後面還有個括號用中文註明(太公分豬肉),內文嚴肅慎重地用英文說明「由於傳統中國社會是以男性為中心的, 所以只有男丁可以分到豬肉」。豬肉這麼重要嗎?當時我真給搞糊塗了,不知道初一生讀了這個有啥用?不但如此,書中又列了一大堆有關新界圍村的名詞,如「soul tablets」(木主),「watch-towers」(更樓)等,更有一堆喜慶節日的名稱,如Tianhou Festival(天后誕), Taiping Qingjiao(太平清醮)等,這下,我終於明白了,這課文原來是出於政府的高瞻遠矚——為旅遊發展局培養高級導遊可是得從小訓練的啊!

回頭一看,剛才撐着眼皮,在一旁勉強溫習的MM,現在可乾脆躺到沙發上去了,問他幹嘛?「The Punti is sleeping」,他喃喃回答,像是夢中的囈語。唉!讀了半天,他終於有些長進,明白自己原來是個「Punti」!然而「Punti」是用香港本地拼音法拼出來的,跟「Taiping Qingjiao」這樣的漢語拼音,在同一科目的課文裏出現,實在混淆不清,令人頭痛。

好不容易把MM從沙發上拉起來,我說,「咱們別讀西史了,來換一下,讀中國語文吧!」課本封面上寫的是「建立基礎:學習方法和策略」,看來很堂皇,比我們當年的課本醒目多了,至少,我們當時只會背誦,不懂什麼「方法和策略」呀!第一課選的是《書的征服》,洋洋灑灑一大篇,先說「書有說不盡的好處」,再說書有「強大的征服和侵略性」,因此,「倘若一個人只是被書征服,而沒有征服書,充其量只能算個書蟲子」。這倒是有點奇怪,以前我們只知道四時讀書樂 ,也讀過胡適談讀書,明白讀書的方法第一要精,第二要博,再推早一些,就是「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不管如何,好像從來沒把書當作敵人看待,要征服來征服去的。可見世道變了,社會上競爭劇烈,連書也變得有「侵略性」了。雖說「知識改變命運」,上學該用功,但是又怎能叫個初一的孩子在《書的征服》這樣的課文中,找到學習的動力或讀書的樂趣呢?

自從上了初中之後,MM進入「一言九鼎(頂)」的年紀,凡事自有主意,面對這樣的教科書,興趣不大,反而花了大量時間在「兒童不宜,家長陪同」的電視劇,和「家長不宜,兒童陪同」的電子遊戲上。香港政府不斷叫年輕人「立足香港,放眼世界」,可惜編出的教材,卻使學生「立足香港,放眼圍村」;教改原意令學生學習時能「觸類旁通」, 結果是否變成了「一竅不通」,卻見仁見智,難下斷語。至於我「陪太子讀書」的任務,則宣告暫停,既然成效不着,唯有讓女兒去艱苦搏鬥,或讓孫兒去掙扎求存,自力更生了。

文:金聖華
香港中文大學翻譯學榮休講座教授
香港翻譯學會榮譽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