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修菩薩行——杜聰與河南愛滋孤兒的故事(二之二)

作者白先勇(左三)和杜聰(左二)與一眾嘉賓
在智行基金的籌款晚宴上合影(作者提供)

這十年來,杜聰全身投入扶助愛滋孤兒的事業,他辭去了銀行高薪的職位——他已升到銀行董事,奔走於香港與河南之間;無論寒冬炎夏,杜聰總跟他的那些孤兒們在一起共甘苦,粗食淡飯,甘之如飴,這與他在紐約的享樂生活天壤之別。是面對人類大悲劇、大苦痛時,啟發了杜聰近乎宗教救贖,己溺己飢的情操。我相信,杜聰本來就有善根佛心,他全家信佛,輔救河南孤兒,杜聰立下終身相許的悲願。

當然,杜聰面臨的是艱巨無比的挑戰。頭幾年,杜聰完全孤軍奮戰,一個人馬不停蹄,全世界去募款,僅憑着他一顆善心去觸動其他有心人的善意。然後他提着千辛萬苦募來的款項,風塵僕僕趕到河南,還得低調行事,悄悄地把錢交到學校,替孤兒們繳學費復學。這種善舉不能聲張,因為政府掩蓋愛滋災禍真相,不准外人揭疤,記者、醫生去關懷,都被趕走,杜聰也曾被跟蹤監控。要不是他持有美國護照,恐怕早被驅逐或抓了起來了,但他的善行終於感動了當地低層有良心的官員,得到他們的暗助,杜聰「救孤」的事業得以在默默中進行。

杜聰也會有感到挫敗的時候,他告訴我,有一陣子,他一個人曾在夜裏哭泣,因為他面對的災難實在太大,向他求助的人太多,他感到個人力量太微薄,因而覺得沮喪無助。我安慰他:佛家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早已不止救過一個人的性命了。我比喻給他聽,中國的愛滋風暴如一場森林大火,四處蔓延,絕不是你一個人能撲滅的,但你如果能把眼前一些火頭熄滅,已是功德無量。事實上,杜聰這些年來,扶助愛滋孤兒,成績斐然,他得到聯合國的資助,美國克林頓總統也曾到過河南會見他的孤兒,大小的慈善獎杜聰都得過了,然而我認為杜聰最大的貢獻是他給他的孤兒們帶來了人生的希望。他的孤兒們都叫他「杜叔叔」,他們失去的親情,從杜聰身上得到了補償。前兩年,杜聰邀請一連兩批孤兒大學生到香港來參加馬拉松賽跑。我見到這些年輕人,他們臉上已察覺不到當年災難留下的陰影,我看到的是一股努力向上的自信與意志。他們的專業,有計算機、石化、醫學、護士、外語,還有一位女孩在東南大學念電機工程。可以想見,乘着這波「中國崛起」,這些孤兒學生的前途是光明的。如果沒有杜聰扶助孤兒計劃,這些年輕人,恐怕仍在河南窮苦農村耕田為生,或者浪跡天涯當民工去了。假期,有的大學生回到家鄉,參加杜聰的計劃當義工,扶助其他仍在苦難中的孤兒。2008年四川大地震,杜聰率領一群孤兒學生到四川救災。那些孤兒學生回來說,他們看到更大的災難,幫助過其他比他們更不幸的難民,他們愈加懂得惜福感恩。我覺得這才是杜聰扶助孤兒計劃了不起的地方,他不僅給予孤兒們金錢物質的幫助,更恢復了那些年輕人對人生的信念,啟動了他們的善心,懂得感激回報。

杜聰近來跟我說,他的「家累」愈來愈重了,因為他手上有八千多個孩子等着他替他們繳學費,一年他需募款一百八十萬美金才夠開銷。這當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這兩三年世界經濟不景氣,募款更加困難。我看他飛來飛去,不分晝夜,常常累得坐在車上打瞌睡——杜聰這幾年睡眠嚴重不足。但他的孩子們學費沒有着落,他沒法安眠。我參加過兩次杜聰在香港舉辦的募款義賣晚會,會上我也幫他義賣,叫喊得聲嘶力竭,希望替他多籌些捐款,只要籌到二萬五千港幣,便可幫一個大學生讀書四年,也就很可能改變那個年輕人的一生。杜聰修菩薩行所要走的道路是崎嶇而累人的,但是十年獻身,杜聰在精神上卻得到大豐收。「助人為快樂之本」,我看杜聰跟那些孤兒合照時,總笑得那樣快樂而滿足。他在度那些孩子,攜領一萬二千個孤兒脫離苦厄,那些孩子也在度他,給他一個機會,完成他人生最莊嚴的「救孤」悲願,杜聰是上天派遣給那些孤兒們的「人間菩薩」。(二之二)

文:白先勇
知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