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耀明:蘇童的小說世界

▲蘇童近照(資料圖片)
去年蘇童來港,他贈我新作《河岸》。我偷空把他這部新長篇陸續讀完。掩卷之後,感到很大的震撼。不久,這部小說獲得有「亞洲諾貝爾文學獎」之稱的曼氏亞洲文學大獎─「年度傑出作家」,成為繼2007年《狼圖騰》後,第二名中國作家獲此殊榮。

蘇童自己曾表示,他寫作短篇小說寫得越是輕鬆的也是越好的,但每一部長篇都在痛苦中完成,因此寫好的長篇小說是他的夢想,「也是野心,也是一種煎熬。」……

去年蘇童來港,他贈我新作《河岸》。我偷空把他這部新長篇陸續讀完。掩卷之後,感到很大的震撼。不久,這部小說獲得有「亞洲諾貝爾文學獎」之稱的曼氏亞洲文學大獎──「年度傑出作家」,成為繼2007年《狼圖騰》後,第二名中國作家獲此殊榮。

頒獎辭特別指出:「蘇童是一個有夢想的人,一個能在語言中創造世界的作家。他用一種溫和的叛逆、典雅的想像和語詞的感性之美,為自己建構了一個豐盈、浩大的文學王國,並由此標出當代中國在文學虛構和精神想像上業已抵達的高度。他的小說散發着纖細的憂傷和一種近乎頹唐的美,那種黯然和心痛,一直令人難以釋懷。他在2009年度出版的《河岸》,依舊陳述歷史和現實重壓下的個人回憶,如此荒誕,又如此真實,個人的卑微和高尚在以意識形態為主體的偉大敘事中,漸漸被抽象成了一個無,而權力對日常生活的修改,又讓我們看到,在扭曲的時代裏根本造不出筆直的人性。」

扭曲的時代 缺乏筆直人性

讀蘇童這部二十餘萬字的長篇小說,從開首到尾部都是沉重,有時真的令人透不過氣,要暫時撂下,待情緒平伏後才能繼續閱讀下去。

小說以文革後期為背景,寫一個叫鄧少香的女子,早年走上革命道路,後來被憲兵殺害了,傳說遺下一個嬰孩。這個嬰孩在孤兒院被一個漁民認出是鄧少香的後代並領養了,這就是小說主角庫東亮的父親庫文軒。庫文軒成了烈士家屬,「一塊革命烈士家屬的紅牌子在家門上掛了很多年,證明着我們一家光榮的血緣和顯赫的門第。」(庫東亮)但好景不常,後來地區派了一個工作組下來調查,發現庫文軒是假冒的烈士兒子,還有「亂搞女人」的劣迹。自此之後,庫文軒從九天之上,掉下萬丈深淵,妻子無情地離他而去,他則被打成階級異己分子,與兒子一起被流放,過着艱難的歲月。小說結尾,是庫東亮目睹身心交瘁的父親,馱着鄧少香的紀念碑,投河而沉沒:「這是一個奇迹。我父親生命的最後一刻和紀念碑捆在一起,成為一個巨人。」

小說以年少庫東亮的視角,講述庫文軒(父親)在中國特有歷史背景中的際遇。故事中不乏以性為題材,例如庫文軒妻子審問丈夫「亂搞」情史的筆記被庫東亮竊取,而庫東亮暗戀小說唯一女主角慧仙的日記最後亦被公之於眾。蘇童說:「在《河岸》裏,在文革那個年代,『性』真的是其中一個很大的問題,這是小說的重要目的和主題。強烈壓制性,從道德藉口出發、以性問題出發把一個人搞臭,在那個時代隨處可見。」

相信香港的讀者對蘇童並不陌生,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和《紅粉》,均是改編自蘇童長篇原著小說《妻妾成群》和《紅粉》。

蘇童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崛起的內地一批新銳作家之一,除了《妻妾成群》和《紅粉》之外,他的作品還有《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罌粟之家》、《南方的墮落》、《我的帝王生涯》、《武則天》等等。

南方地緣為小說背景

蘇童的小說背景不盡是南方的,他的文字是用江浙文人慣用的細膩委婉的筆觸,套知名評論家王德威教授的話,是「南方的地緣視景」。因為「南方是一種腐敗而充滿魅力的存在」(蘇童:《南方的墮落》)。蘇童正是刻劃了南方那特有的頹美纖弱的世紀末情調:「慾望流轉,臆想竄藏,蘇童以他恬靜自溺的敘述聲調,營造陰森瑰麗的世界,訴說頹靡感傷的傳奇。在他的小說中,宿命的記憶像鬼魅般四下流蕩,死亡成為華麗的誘惑。他演繹真真假假的『南方』情調,在天馬行空的原鄉囈語幻想中,兀自生出一種嫵媚好弄的姿態。他是當代大陸世紀末風情的重要代言人。」(王德威:《南方的墮落與誘惑──小說蘇童》)

學院派的評論家把蘇童的作品劃歸為「先鋒文學」或「實驗小說」,並認為他是箇中的表表者。所以這樣說,一是表現在他頹靡耽美的文字,還有出現在他筆下的歷史,不管是國史、地方史或家史,都是由他主觀體現出來的感覺,他寫道:「什麼是過去?什麼是歷史?就是一杯水已經經過沉澱,你可以更準確地把握它看清它。什麼是過去和歷史?它對於我是一堆紙質的碎片,因為碎了的可以按我的方式拾起它,縫補疊合,重建我的世界,我可以以歷史觀照現實,也可以不觀照,我可以以歷史還原現實,也可以不還原,因為我給自己留下了時間和空間距離,我的寫作也便獲得了一個寬廣的世界。」換言之,蘇童只是把他所觸所見所聞的歷史,當作小說的原材料(一堆紙質的碎片),然後按照自己的意圖重新組合,構築成蘇童的小說世界。

坊間的論者的焦點大都集中在蘇童的長篇小說,蘇童較早更鍾愛他的短篇小說。長期研究蘇童作品的美國馬里蘭大學教授劉劍梅也有同感。她指出:「蘇童的短篇小說,意圖向讀者展示蘇童小說世界的另一空間,一個對浮躁的現實生活充滿關注的虛構空間。蘇童對這一空間的書寫,不再穿過喧囂的現實生活,深陷於絢麗虛浮或者陰森頹廢的歷史想像中,而是執着地在他記憶中的南方足跡裏,用自審和憂傷的眼光尋尋覓覓。」我很同意劉劍梅的看法,我覺得蘇童的短篇小說較之他的長篇小說色調明快得多了。我曾請劉劍梅選編蘇童十多萬字的短篇小說,收入我主編的《2000年文庫-當代中國文庫精讀》。蘇童有一個短篇《西窗》,是寫少女情懷的不經意的一面─似嗔非嗔,虛虛實實,假假真真,令人撲朔迷離。

蘇童的小說背景大都是發生在南方一條潮濕腐敗的小街─香椿街。《西窗》故事的地點也發生在香椿街。女主角是十四歲情竇初開的紅朵,她經常偷偷往男主角「我」的家裏鑽,永遠坐在「我」的家西窗下,呆看着「我」。「我」卻對她不瞅不睬,她告訴「我」一個大家公認是好人的老邱偷看她洗澡。「我」告訴了母親,老母親認為是騙人的鬼話;後來紅朵又對「我」說,老邱遲早會把患肺癆的妻子弄死,但街坊都知道老邱每周都親自推板車把妻子載到醫院去檢查,照顧無微不至,這好像戳破了紅朵的謊言。每次紅朵要「我」不告訴別人,「我」卻偏偏告訴他人。紅朵因「我」的背信棄義而被親母搧耳光,被眾人指摘。最後紅朵在那一年秋天失蹤了,香椿街的人再沒見過紅朵。有人說她溺死了,有人說她逃走了,有人說她跑進貨船跟人走了,有人說她被拐賣……。

蘇童:寫好長篇是一種煎熬

蘇童這篇小說留下謎一樣的結局:紅朵是為了引起男主角的注意才編派謊話?還是老邱真的對她起了邪念?紅朵的失蹤是因為男主角出賣她而憤然自盡?還是她立意避開這塊傷心地而遠走天涯?抑或被色情販子所乘?劉劍梅認為:「西窗中的少女紅朵,小小年紀被南方曖昧陰森的性格所塑造,同時也對自己的早熟悒鬱塑造着濕漉漉的狹窄骯髒的香椿街。紅朵似真非真的表白,既是謊言也是真理,與南方淫靡的街景相輔相成。」

自從蘇童新作長篇小說《河岸》受到好評後,他對寫長篇更是信心十足。他自稱《河岸》是他最滿意的作品。這部長篇,不少是他對少年瑣碎生活的追憶,例如當中一段關於庫東亮經常潛到河裏聽河水的密語的描寫,正是他自己的真實故事。

蘇童自己曾表示,他寫作短篇小說寫得愈是輕鬆的也是愈好的,但每一部長篇都在痛苦中完成,因此寫好的長篇小說是他的夢想,「也是野心,也是一種煎熬。」也許挑戰愈大,愈有滿足感,我們期待着在不久的將來,讀到蘇童新一部長篇小說。

文:潘耀明
另有筆名彥火,《明報月刊》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