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龑子:「牛劍哈耶」

香港人在嚮往國際名校的階級術語中,近年頗流行「哈耶牛劍」的四字「成語」。這個成語不含人生智慧,只代表一種印象和看法的速寫,不必公平或完備;譬如對普林斯頓的校友來說,聽起來就絕不悅耳。當中也有歷史邏輯的習性:牛津建校早於劍橋,哈佛則早於耶魯,「劍牛耶哈」說出來觀念上就有點拗逆。何況英語詞彙中百多年前就由小說家薩克雷砌成「Oxbridge」一字(直譯是「牛橋」,見William Thackeray, Pendennis「1849」),「Camford」 的組合同時存在卻從未通行,更奠定了兩者之間長幼先後的身份。

至於「哈耶牛劍」或類似性質的排名次序,更是一種由當代好事者混合了政治、金錢、歷史及語言等因素,炮製而成的假客觀量化霸權遊戲。舉例說,財力資源和大學高級學術管理層的投票,都是排名定次的輸入元素。在這四所頂尖學府中,牛津的資產最薄,哈佛的資產則是全球學府中最豐厚的(約五倍於牛津、四倍於劍橋),研究院畢業生以及成為大學高級學術管理層的人員亦為四者中最多,在遊戲中就佔有先天的便宜。

宏觀地看,美國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一直掌控着國際間的政治權勢、財經力量以至時髦潮流(國家負債頻臨破產則暫且不論),大學資產亦非常豐厚,能夠借助金錢的萬有引力吸納大量外國人才,因此在國際的大學排名遊戲中更穩佔計算與觀感的優勢。集體印象可以形成一種扭曲誤導的思維專制,其循環性的積澱構成自我確認的重複過程,再硬化為「事實」。文化霸業,本來就跟政治霸業及經濟霸業息息相關。

當年在花旗任教大學之時,一位政治科學專業的白人同事曾經對我說,美國人表面友善而膚淺粗陋,唯我獨尊而缺乏文化通識;他自己十多年間從約會到婚配,對象都是東亞的女性。如此言行雖然帶些偏激主觀,卻也反映誠實的信念和個人實踐。畢竟1776年才立國的白人「美國」,沒有特別深厚的文化根基可言,政治及經濟實力愈強,就愈容易形成自我中心、坐井觀天、小題大做的國民心態。美國天然資源豐富,1860年代南北戰爭後工業迅速發展,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已成為首屈一指的強國。第二次世界大戰後,花旗更主導了歐洲和亞洲的重建,自然養成驕縱自大的思維。然而美國境內的深厚文化傳統是屬於印第安人的,即小時候觀看的西部牛仔影片中被描繪成野蠻兇悍的「紅番」;白人美國的文化氣象,無法跟亞瑟王和莎士比亞的英倫相提並論。

個人經驗並不代表普遍真理,然而就風度氣象平心而論,哈耶倒談不上很獨特的學術氛圍和魅力,足以跟牛劍並駕齊驅。由人文的角度來看,這種在神不在貌的無形氣質,部分是歷史的風度和傳統的氣象,需要時間及心血建立和孕育。牛津的歷史至少可追溯到十二世紀,劍橋則為十三世紀;這種深厚度都並非不足四百年歷史的哈耶所能比擬。此外還有社會觀念的助長:相比美國,英國社會顯得更階級化和精英味濃。全球最階級化的高等學府,大概非牛劍莫屬。哈耶或者「哈耶普」的稱謂,雖然也讓哈佛、耶魯、普林斯頓的名聲稍為領先芝加哥、史丹福、哥倫比亞等名校,但類似「十大學府」之說在美國相當普遍;至於「博雅學院」(liberal arts colleges) 則另有「十大」排名,不像英國高等教育界習慣有「牛劍及其他「學府」的鴻溝觀念 (「Oxbridge and the rest」)。

牛劍那種略帶神秘意味的崇高感,部分有賴其繁瑣炫目的儀式架勢。牛劍甚至有一套異於標準英語 (received pronunciation) 的發音腔調及詞彙,聽起來趾高氣揚,隆重其事。不過撇開這些佐料,牛劍的學術氣氛確實比哈耶更覺莊重嚴肅。精英優越感可不能靠虛文充撐,必須憑實質維持。牛劍的教學層次和評核標準,都要訂得比哈耶高。

牛劍的教學對象是優才,而優才若不自滅,就得自生。牛劍素來強調學習多於教授,老師點睛多於畫龍;當年修業,教授講課屬次要性質,聽課自由,連課程大綱和輔助講義也難得一見。牛劍的學習制度以勞工密集的小班導修為主,每周按題撰文跟導師討論,本科生導修課不超過三四人,自己當年的研究院課程是一對一。材料自理不在話下,取捨亦是主動而獨立衡量,多走冤枉路就會打通奇經八脈,有一天變成「八達通」。

相比之下,美國大學的假設教學對象可理解為平凡之輩,每門課程的內容要求、評分、每周講授課題以至相應的課本閱讀頁數,都清楚列明於第一周分發給學生的課程大綱裏,從社區學院到研究院課程、次級學校到頂尖學府如哈耶皆大略如此。這樣的模式有時接近「知識餵飼」(spoon-feeding),可以省卻學生很多摸索的錯誤和時間,然而在提供系統化照顧和指引的同時,亦多少削弱了學生獨立探求知識及翻尋資料的主動性。

從學業評核制度亦可以瞥見英美頂尖學府的分別。美國的大學不設導修制度,在美國(包括哈耶等校)上研究院課程,講授者與評核者為同一人,教授都認識學生,評分標準亦相對寬鬆;除非是差勁藐視兼缺席,否則「肥佬」難似登天。在牛津上研究院課程,卻完全可以是上甲的導修,自由聆聽乙的相關講授,考卷論文則交由丙丁按手術室標準評核。也就是說,把學生圈為未達標準而打進地獄,只是一樁無動於中的客觀審判,並不涉及人情味或「同情的諒解」。我當年有一位來自美國東岸女子名校的白人同學,正是因為考試未達平均B+的成績底線而空手還家,攻讀兩載後落得黯然神傷。牛津這種打擊性的評核模式,也許並非平均成效最高的制度,甚至會犧牲部分學子。然而它確實在自我激發的壓力鍋中,逼出一種破釜沉舟的堅毅。不能吃苦,哪得成為精英?

有人問我,哈耶牛劍究竟應該如何排列。這個問題的意義,跟李杜高低、莫扎特與貝多芬優劣的課題性質相類,同樣無聊。且擱置莊子的哲學不論,把人與物大致衡量等級並無不可,卻絕不能強定甲乙。何況撇開曠世天才的例外,不同國家民族的聰明人,就個人而言水平都差不了多少。主要分別在於資源、環境、制度、傳統、機會等外緣因素,讓某些個體「增值」得比較全面,某些學府得以成為開展知識的凝聚點,形成足夠力量的「critical mass」,從而成為名校。終身學習原是自力之事,牛劍哈耶原是空殼。(《牛津瑣憶》之四)

文:鄺龑子
嶺南大學中文系及翻譯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