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年:記小雪

認識小雪,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那時,我剛來加州上學,就住在小雪家附近。她先生和我唸的是同行,常邀我去他們家吃飯喝茶。他們新婚不久,家居不大,一窗一几,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吉祥喜氣。小雪個子嬌小,看起來就像是個十八九的小姑娘。一口清脆的南方國語,一手噴香的台灣廚藝,茶餘飯後,我總是帶着依依不捨的心情離開。其實,我一直對小雪認識不深,因為談話的內容,大都關乎學習上的問題,就算扯開來談,還是圍繞着學校的事。小雪坐在沙發上,踡起雙腿,緊挨在丈夫身側,靜靜的聽着。偶爾,她會小聲地插上幾句,一言兩語,頓時叫人莞爾。春風過處,再也感覺不到屋子裏那冷峻的學術氣氛。

小雪後來隨先生到別州去工作,幾年後,回柏城小訪,但我們只匆匆見過幾面。一直到了多年以後,她離了婚,一人重返加州,靠剪子為生,我們才又見面。原來在這相隔的幾年中,她拜師求藝,學了一手理髮巧技。小雪手小指纖,拿起剪子,最能使巧勁。梳子輕輕一梳,剪子往亂裏一剪,喀嚓一聲,青絲落處,脖上又是另一番新形象。我們就在她住的公寓中,屢屢追求新的自我。小客廳種滿黃金葛,青蔥到處攀延,是歲月的延伸,也是她獨力生涯一步一步的新開展。

小雪師出名門,很快就建立起她自己的名聲。80年代,她獨力斥資開辦美容院,取名Sun Dance。我們都是她座上常客。還記得開幕的那一天,店裏擠滿了她的好友。店舖的天花總在二十尺高以上,四壁琉璃明鏡,裏外都是鬢影衣香。粉色的牆壁,灰色的皮椅子,牆上幾幅巨型的名模美髮,架上一盆盆的胡姬蘭花,淺紅淡白。素雅原是小雪的本色。小雪身子不高,一襲過膝的花裙,高跟輕移漫步,婀娜多姿。我常跟太太說,小雪的美,在淡雅中另有一種懾人的眼神,蓬鬆的髮下,眉頭微皺,是憂鬱,還是嫵媚,教人難以分辨。

小雪每天工作總在十小時以上。早上七點已經開店,傍晚還得結帳。一天站上大半天,燙染工多,雙手沾染化學物料,我們一直都很擔心她的健康。後來,她決定結束自己的店,改在別家美容舖子工作,其後更是半天工作,減少身體的負擔。不過,她的客人總是隨着她轉移陣地,座上客永不落空。我們6月的時候,還去找她理髮,我正在想留長頭髮,她又是這麼輕描淡寫的揮剪一番,邊剪邊說,告訴我好些護理長髮的秘訣。長髮至今還沒垂肩,而斯人已去,總不能相信。

我們每次去剪髮的時候,都和小雪天南地北拉雜而談。多年下來,我才感覺到她外柔內剛,是一個極有主見,做事能放能收的人。她看人很準,交朋友也很會挑選,所以跟她來往的都是認識在十數年以上。她說話很真很直,一句就是一句,十分爽快。而且時有妙語,教人忍俊不禁。她常說,女人的頭髮跟裙子成反比例,年紀越大,頭髮愈短,裙子愈長。還好我是男生,到老了才留長頭髮,她並沒有提出反對。

小雪非常愛看書,據說每次去夏威夷度假,隨身帶的都是書。黃金沙灘,她獨佔一隅,架起小棚帳,躺在帆布椅上,一卷在手,不知人間何世。其實她自己頗能寫作,我看過她寫的短篇小說,就理髮店中所見的瑣事,寫下人生許多痛苦和快樂。文短而精悍,因微見著。是她觀察力強,也是她的筆觸細膩,每則故事背後,都是小雪的惻隱情懷。如今留下一匣舊稿,教人唏噓,也教人慶幸。

小雪說過,一個人一輩子只有兩個最忠實的老友,終生不換,一個是牙醫,一個是理髮師。誠然,她是我們的老友。誰坐在她的軟皮椅子上,就會絮絮叨叨地向她敘說心底的話。剪燙洗染的幾十分鐘,就是我們前半生的故事。她細心地聆聽,低聲地給我們忠告,笑着地給我們打氣。我們躺在椅子上,物我兩忘之際,忽然,椅子一豎直,眼前一亮。鏡子裏的人清新亮麗,鏡子外的心情也是異常的暢快。人還沒走出店外,已經就盼望着下一次的相聚。

她在病中,我們去看她。她只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就上樓去睡,囑咐我替她接聽電話。電話鈴不斷地響,我不停地接,打來的都是關切的問候。其中有一位女士,說着說着就痛哭起來。原來她幾年前因健康和感情的問題,心情一度極度困惑。就在關鍵時刻,是小雪的慰問和扶持,讓她跨過難關。我拿着電話呆住了,因為我心裏只想到,現在正是小雪的大關,我們應該怎麼做才能幫她度過這一大劫。小雪身體一直不好,經年頭疼胃不舒服,嚴重失眠。可是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樣兇狠的惡疾。來勢險惡,才病發幾天,就消瘦不成人形。她遠在台灣的妹妹趕來陪伴,鄰居和朋友都不斷地輪流照顧,但誰能替代她捱受煎熬?其實小雪知道自己的病情,坦然接受現實。她笑着跟眾姐妹說,我比你們有福,因為我有你們的團團的照顧。現在讓我先走一步,好給你們在那邊找個好地方。

這裏素雪初溶,那邊旭日甫升。陽光下的新天地,萬里無垠。她翩翩起舞,花裙子一旋,秀髮蓬鬆半垂,依然是那嬌小婀娜的小雪。小雪店名本來就叫Sun Dance。夏秋之交,生死之際,我們在日落日昇中,在哀愁悲歎之餘,讓我們載歌載舞,慶祝生命的循環,自然的永恆。

文:張洪年
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榮休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