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拉:孫中山和檳城五層樓

時中分校舊址,也即檳城五層樓。(作者提供)

在國外求學的小友回來度假時問:「你是老檳城,可聽過紅毛路的鬼屋?」 (福建話紅毛意指洋人),檳城的路名極具本土特色,英文和中文名聽起來不一樣,市井小民喚的又是另一個,卻是指向同一條路。Northarm Road,一般人直呼「百萬富翁路」,聽着便知大眾對此路的觀感。萊特剛佔領檳島時,規劃這區為洋人所在地,黃金地段至19世紀末,逐漸落入華裔富商及達官顯要之手。

歷史悠久地,有鬼屋不足為奇。時漸黃昏,開車載小友穿海邊路過去。一路古樹參天,兩旁皆歐美風格的別墅,間中雜有後期建築的價格昂貴高級公寓及辦公大樓。小友突指對面庭院寬敞的破舊大屋說:「就是那幢樓了!」

啊!是五層樓!

五層樓?小友叫起來,這有五層樓嗎?

自世遺古跡區回家,必途經五層樓,它似乎永遠就在那兒,已成一個永恆的標誌,所以大多人便忽略了。

底下一層,樓上一層,共兩層。小友話猶未完,自己推翻自己:咦,不對,應該是三層。

最底的那樓略矮。上邊兩層似歐洲古堡,樓板和天花板間距頗高。窗戶上邊剩幾片破損玻璃,高高的窗口以洞門大開的姿態,迎接滄桑一日一點來襲,蒼茫的暮色把窗內渲染得一片黝黑。

向來熟視無睹的我抑止不住驚訝將車停下。磚牆尚餘半截,鐵欄蕩然無存,庭院雜草叢生,大樹青翠。殘破屋頂遮蓋不住房子,熱帶的豐盛雨水和充足陽光,讓黏貼在老牆上的攀藤和大樹展現枝繁葉茂景象。

樓下不見大門,二樓門面書華文字「時中分校」,下行為英文「Shih Chung Branch School」。一個名字,糅和中國和西洋的兩種文化。Shih Chung乃「時中」音譯,Branch School是英文分校意譯。

「怎麼說是鬼屋?」我轉頭問小友。

「一些洋同學來拍照,回去告訴我這叫檳城鬼屋。」小友似有被冤枉的委屈:「你看不像嗎?陰沉沉的很鬼氣呀!」

被遺忘的荒蕪大宅,樹根盤根錯節,爬上斑駁生苔的牆壁,頹垣敗瓦被強悍的簇密綠葉霸佔,使得不識民國歷史,不知檳城舊事的小友視為鬼屋。

1895年首次廣州起義失敗,孫中山奔走海外尋求支援,1905年在日本成立「中國同盟會」。屢次革命失敗,孫已不容於滿清政府,多國拒絕他登岸,他與胡漢民、黃興等抵檳,寓小蘭亭俱樂部。此時認識吳世榮與黃金慶,他們支持孫提倡革命,介紹許多愛國之士,後大都加入同盟會。


檳城閱書報社暨孫中山紀念館(作者提供)
今(立乞)立中路65號的檳城閱書報社暨檳城孫中山紀念館,即當年小蘭亭俱樂部。庭院內矗立三人銅像,中間伸手向前指的是孫,左右兩邊是死忠擁護者,為革命傾家蕩產的吳世榮和黃金慶。

孫中山1906年在新加坡設立同盟會「南洋支部」,後因陶成章和章太炎的倒孫事件,新國同志失去信心。1908年,吳世榮正式成立檳城閱書報社,並選為創會會長,副會長黃金慶。另加浮羅山背徐瑞霖的公益書報社和大山腳林世安的華僑書報社,包括黃金慶的維新書室,全是革命黨人聚集的陣地。同盟會在馬來亞是地下組織,馬新兩地的閱書報社超過50個,皆借其名行革命活動之事。同盟會南洋總機關部此時轉移到檳城。

第二次廣州起義在檳城策劃,史家稱「庇能會議」,庇能乃Penang音譯。召開日期為1910年11月13日。廣州三二九之役仍以失敗告終,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後證實共86位),馬新華僑佔30名,其中4人來自檳城。同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成功,消息傳到檳城,支持者即匯叻幣2萬元到香港,用以穩住革命軍政府。

華僑是革命之母

2010年10月我到武漢出席「世界華文文學研討會」,會後到神農架採風,回武漢途中,車裏的人都累得打盹,不容易睡的我盯窗外,在一片閃爍燈火和熙攘人群中,見小丘上邊「武昌」二字,不禁「咦」一聲。旁邊來自山東臨沂的王先生說:「武昌火車站。」然後問我「你聽過武昌嗎?『辛亥革命』的『武昌起義』」。我當然聽過「武昌起義」,王先生卻可能沒聽過「庇能會議」。「廣州起義」和「武昌起義」,皆「庇能會議」的結果。「辛亥革命」結束滿清政權,海外華僑扮演重要角色,「庇能會議」卻不為人知。

幽寂寥落的五層樓,殘舊頹敗毫不起眼,但在洋樓旁的路原名「五層樓厝邊路」,(福建話厝邊是屋邊)可見五層樓當年的風光。1880年,這棟傲視喬治市的洋樓為19世紀富商謝德順、謝德泰兄弟所建。謝德順將膝下唯一女兒謝柳美,許配給吳世榮,五層樓是謝柳美的嫁妝。

福建人吳世榮,1875年生於檳,父為富商吳有才,對公益事慷慨解囊。吳世榮繼承家業,從事麵粉、麵條和火柴生意。他生活儉樸,常著烏布褲,以節省洗衣費,人稱「烏布褲之子」;對慈善與革命事業,則援助鉅資面不改色。他和謝柳美婚後,一家十餘口曾居五層樓,年節時燈火輝煌,賓客如鯽。

吳世榮妻弟謝松山回憶:「『庇能會議』後次年,辛亥『武昌起義』成功。1912年元旦,吳世榮作為南洋各埠同盟會總代表,回國出席開國大典。」當時孫中山在上海碼頭等待,輪船抵岸,一男子在軍樂聲中出現,孫箭步上前,緊緊擁抱後發表演說,其中有「後來史家常津津樂道的那句名言:『華僑是革命之母。』」從上海碼頭登陸這人即吳世榮。

鬼屋曾為中國領事館

謝松山說﹕「1905年認識孫中山,前後十次的起義,吳世榮都積極籌款,迎來辛亥勝利時,他早就傾家蕩產了。」腰纏萬貫的吳世榮,視革命為神聖使命,鼎力支持,地產賣光,典當妻子的金銀珠寶,最終連五層樓也出售。吊詭的是,買主是清朝駐檳領事戴喜雲。

戴喜雲,24歲從廣東到南洋時身無分文,從苦力做起,後經營藥行及鴉片、酒類生意,成20世紀檳城擁最大城市產業的人。1908年捐錢建北京模範監獄,並在幾次水災中捐納鉅款而獲清廷頒官銜。戴喜雲購下五層樓作華人領事館。武昌起義成功,戴喜雲辭清朝官位,兒子戴淑原上任民國駐檳領事,五層樓再度成中國領事館。戴喜雲逝世,中國領事館改名檳城萊佛士酒店,欲仿效新加坡萊佛士酒店,可惜不久便閉門結業。

1915年間,梁恩權、應權遵父梁碧如遺囑,租五層樓辦碧如女學,梁家承擔經費,專招收女生教導刺繡圖畫等。1920年英殖民政府施學校註冊條例法令下停辦。1937年時中學校校舍不敷使用,戴氏兄弟撥款修復祖業,廉價租予時中分校。1941年英殖民政府徵為軍事指揮機關。隔年日軍侵佔,成日軍政府辦事處,二戰結束,英人重返,又被英方佔據。1946年時中學校復辦,要求歸還。1994年因戴氏後人將此樓脫售,學校停辦。

舊照片裏精雕細琢的五層樓庭院寬闊,花木扶疏,庭外幾棵火鳳凰,火焰樣的花燃亮周邊風景,不愧為當年最顯著的喬治市地標。一輛三輪車在牆外經過,歲月似車輪一樣緩緩地流轉過去。

100年?小友無法想像。不太明白你的故事,可是,住在裏邊的人都死了吧?那也就是鬼屋了。

暮色灰暗,樓內人影晃晃,是孫中山?是黃金慶?還是吳世榮?當年為革命不遺餘力奔波付出的人,都不在了,19世紀檳城最具特色,典麗宏偉的五層樓也快坍塌了!雖說歷史的記錄會留下來,但文字的記載只能啟動想像,真正摸得着的物證仍歸建築的歷史。

重新啟動車子,一踩油,斑駁陸離的五層樓過去了,車外暮靄沉沉,但莫忘記孫的革命精神是永不絕望。

(紀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系列文章)

文:朵拉
馬來西亞作家、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