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再復:《紅樓夢》連環畫本序

新雅版《紅樓夢》連環畫封面(作者提供)
香港新雅文化事業有限公司正在建構一項文化工程:把中國四大古典文學名著(《紅樓夢》、《西遊記》、《三國演義》、《水滸傳》)轉化為連環畫本,以供少年兒童閱讀。魯迅在〈連環圖畫瑣談〉一文中說:「〈二十四孝圖〉等都是借圖畫以啟蒙,又因為中國文字太難,只得用圖畫來濟文字之窮。」(《且介亭雜文》)香港的少年兒童要進入半文言半白話的四大名著不容易,而用連環畫的形式,倒是一種「方便之門」。新雅文化事業有限公司既愛孩子又愛文學,策劃這麼一套叢書,像我這樣一類文學研究者,理應支持。

現在新雅就要推出《紅樓夢》連環畫本,我感到很高興。《紅樓夢》在清代曾經是禁書,施禁者從舊道德觀念出發,以為它是一部「淫書」,這就大錯特錯了。其實《紅樓夢》不是「淫書」,而是「人書」(聶紺弩語),是一部肯定人的尊嚴與人的價值的書,也是一部告訴人應當不斷昇華即應當從「慾」(慾望)走向「情」(情感)又走向「靈」(靈魂)、走向「空」的書。空不是「虛空」,而是放下「色」,即放下外部物質誘惑的精神充盈(空靈徹悟之境界)。二十世紀下半葉又有人把《紅樓夢》解釋為一部政治書,說它是以四大家族(賈、史、王、薛)為代表的反封建主義之書,這也簡單化了。《紅樓夢》確有反對封建皇統、道統以及反對八股科舉、呼喚個性自由的內容,但它的基調不是政治,而是人性。如果曹雪芹把《紅樓夢》寫成一部社會批判小說或政治通俗小說,那麼,它的水平就會落入晚清譴責小說(如《官場現形記》等)的水平,但曹雪芹雖然熟悉社會政治,卻不作這種選擇,反之,他通過《紅樓夢》見證人性,見證歷史,見證社會真相,見證人的生存條件和生活環境。所以《紅樓夢》不僅呈現一個時代,而且呈現出人類永恒的人性困境、心靈困境和生存困境,它所展示的矛盾,不是「時代」維度上的一時衝突,而是「時間」維度的永恒衝突。它見證時代又超越時代,所以它的思想價值與審美價值才無比深廣。它跳出在兩百多年前中國社會流行的文化套式和文學套式,站在比時代高,也比歷來中國詩人作家更高的水平上,對宇宙、社會、人生、人性作了空前精彩的描述,因此它成為可以和荷馬史詩、希臘悲劇、但丁神曲、莎士比亞戲劇等經典極品比肩的人類文學史上最偉大的著作。

由於對《紅樓夢》的誤解誤讀,所以就不能充分開掘蘊含於《紅樓夢》小說中極其豐富、深刻的精神內涵。這些內涵不是簡單的幾段文字就能說明清楚,例如它對中國儒、道、釋三大家文化的棄其表層糟粕,取其深層精華的深刻智慧,就可讓人領悟不盡。還有,它關於人是否可以左右命運?人生為什麼充滿悲劇性?人類有沒有實現「詩意棲居」的可能?人有沒有超越苦難、回避苦難的權利?(與基督教義不同)等等,更是讓人叩問千百年也叩問不完。但就可以直接影響少年兒童的較淺近的「作用」而言,《紅樓夢》也是有非常積極的意義的。《紅樓夢》是一部心靈大書,用哲學語言表述,它是一部「心本體」的大書,所塑造的主人公賈寶玉,他的心靈太純潔了,純潔到完全沒有嫉妒、沒有仇恨、沒有貪婪、沒有算計等「生命機能」。他不計較別人怎樣對待他(例如趙姨娘、賈環刻意加害他),只注意自己該怎樣對待別人。(他從不說賈環母子一句壞話)自己受傷了不要緊,讓他擔心的是別人受了傷,玉釧的藥湯燙到了他的手,他忘了自己的疼痛,反而先問玉釧燙到沒有。寶玉和黛玉第一次見面時年僅七八歲。整部《紅樓夢》從廣義說,講的都是「嬰兒」的故事,賈寶玉是個充滿童心的宇宙嬰兒。《紅樓夢》的故事可以說是一部宇宙嬰兒、宇宙少年少女極其單純的詩意故事。《紅樓夢》還可以幫助少年朋友們了解中國古代社會真實的狀況,在貴族等級社會中人們怎樣生活,怎樣掙扎,有什麼樣的夢和追求,它告訴我們,權力、財富、功名並沒有實在性,惟有生命中美好的心靈、情感、品格才是人生詩意的源泉,才值得永遠緬懷與眷戀。真讀懂《紅樓夢》的人,不僅不會消沉,反而會更積極地對待生活。就我個人的經驗而言,對於生命的悲憫,對於青春的珍惜,對於情感的護,對於女性的尊重,對於弱者的同情,對於貪婪的蔑視,對於教條的警覺,對於煩惱的放下,對於功利的超越等等,可以說都是《紅樓夢》送入我心靈深處的,至少可以說是《紅樓夢》不斷在迪我,淨化我,提醒我。

新雅文化事業有限公司的連環畫本,並沒有把《紅樓夢》一百二十回的全部文本吸納進來,這樣會使少年朋友們負擔過重。「畫本」只編選了十六回,每回有正文、有注解、有評點、有密碼。(最後這一項是一種獨創,通過「紅樓密碼」的捕捉和拆解,打開閱讀「關卡」,幫助少年讀者把握小說文本)編者的選擇、重編、評介和注釋,每一項都得考慮既忠實原著又得面對年少的讀者,這項工作,看似容易,實則很難,我從頭到尾閱讀一遍之後真覺得編者畫者都很不簡單,僅十六回卻抓住小說的主要線索,正如一部長戲抓住了一些「高潮」即關鍵性情節,而評注文字又十分簡練、準確,讓人感到編撰者真下了一番「由博返約」、「由繁返簡」的重構工夫。我讀後很有收穫,覺得此書不僅孩子可讀,家長也可讀,甚至學者教授也可放下身姿觀賞一下,說不定還可以悟到:許多少兒讀物其實勝過高頭講章。許多默默無聞的文化建設者的辛苦工作,是值得我們敬佩的!

文:劉再復
知名學者,美國科羅拉多州立大學客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