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邦新:死神的腳步

著名語言學家丁邦新(資料圖片)
我從來沒有覺得死神的腳步如此接近。他輕輕推我的門,我拚命抵着,不讓他進來。大概他看我如此留戀人間,在我的門前徘徊了一會兒,終於離開了。所以我才能在這裏告訴讀者們我的近況,如何在與死神的爭持之中取得勝利。

最近忽然覺得心律不整,跳動了兩下,暫停一下。在暫停的瞬間,覺得有一點微微的壓力,同時要咳嗽。這種心律不整的毛病,我年輕時就發生過,多少年來沒有再感覺到困擾。所以在最初發生的時候,沒有太在意。但是連續三天,在差不多相同的時間裏有同樣的感覺,而且有愈來愈嚴重的傾向。我就想還是給醫院打個電話吧!電話過去,接線生說,我幫你接一位護士幫你回答問題。這位護士詳細問了我好幾個問題:胸口有沒有疼痛?疼痛有沒有轉移?假如感覺疼痛,是劇痛還是鈍痛?有沒有嚴重的壓力?我的回答都是沒有。我只是重複了一下跟接線生所說的感覺。護士說我把你的情形問一問心臟科的醫生。幾分鐘以後,她說醫生的回音來了。這時她的語氣變得有點嚴重。她說,你現在直接到醫院的急診室,但是不准開車,找一位親戚或朋友送你過來。因為你隨時會有心肌梗塞的危險,絕對不能自己開車。放下電話,我就給小女兒打電話。因為正是下午她教書的時間,手機轉到留言箱。馬上跟我一位親近的朋友張洪年打電話,但是他手機關機。我的太太也有駕駛執照,但是從來沒有開過高速公路。所以這時候我所面臨的第一個抉擇,是多等一下找到一位合適的駕駛人?還是冒着心肌梗塞的危險自己開車?因為胸前的壓力若隱若現,所以我就跟太太講,還是自己冒險開車去吧,衡量病情,大概還不至於馬上發作。

到了急診室,護士問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你不是自己開車來的吧?」看到太太站在旁邊,就說,「是你開的吧?」我長大後從來不會說謊,只好支吾其詞,蒙混過關。在急診室待了一夜,驗血,查心電圖,照X光,再等待第二天做跑步心電圖,結論是你的心臟病在危險與安全的邊緣上,需要進一步檢查,你可以回家了。

第二天以後,經過一連串的後續檢查。那時我早已決定一周後回台灣,但醫生認為我不適合旅行。她建議我取消台灣之行,做進一步詳細的檢查。這位慈藹的女醫生,親自打電話為我問了好幾個附近的醫院,在幾天之內就可以做心血管顯影的檢查。她說有千分之一的危險。這時候我面臨第二個抉擇,要不要冒這個危險做心血管顯影圖的檢查,而且這一段日子裏,心臟的功能一切正常。後來想想,這種手術很多人做過,對心臟內部的情形有一個進一步瞭解,是讓人放心的事。

心血管的檢查,時間訂在清晨五點半,醫院又離家四十分鐘,所以起了個大早,睡上了手術台。這種檢查是從手腕或腿彎處割開一個口子,往血管裏打進一種顯影劑,等它流經心臟時,可以顯示心血管阻塞的情形。時間很短,一點也不痛苦,只有手腕的局部麻醉,很快就出來了。我跟太太心裏都覺得一鬆,這麼短的時間就出了手術室,可見檢查順利,毫無問題。想不到不久之後,醫生卻告訴我們,心血管有四處相當長的堵塞,非要做心臟繞道手術不可。這對我們兩人來講,真是一個晴天霹靂。而且阻塞的程度從百分之七十到九十,阻塞的長度從九到十五毫米。先前的期待,以為檢查的時間很短,以為毫無問題,沒有想到結果卻是完全相反。這時我面臨第三個抉擇,到底要不要做繞道手術?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 是我一生中最彷徨的階段。在抉擇之間,左右為難。做繞道手術,要鋸開胸骨,想着都覺得害怕;如果不做,心血管的阻塞,隨時都有心肌梗塞的危險,其結果就是猝死。經過多日的研究,所有能打聽的管道都問過了。不只是第二種意見,甚至問到了第五種意見。

如果動手術,據說有百分之二的危險。要使用心肺機,暫時代替心臟的功能,使心臟暫停跳動,從胸壁的動脈或腿部的靜脈裏,取出一段,接到心臟上,做繞道的手術。百分之二實在是一個很小的數字,但當你面臨抉擇的時候,就覺得它是個巨大的危險。如果不動手術,猝死的可能有多少,不知道。可以拖多長的時間,不知道。我現在身體還好,從那次發病以後,完全一點感覺也沒有。拖個兩三年,等真正心臟病發作的時候,再去動手術,豈不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三位洋醫生都建議開刀。最後,兩位老友的意見,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張灝說,他是過來人,在1995年的時候,他已經動過這種繞道手術,現在已經是16年後,手術的精密度,大體都沒有問題。現在的成功率,可以達到百分之九十九。如果現在不動手術,心臟病什麼時候發作,發作的場合,附近的醫療條件,都不是你能選擇的。好的醫院,好的醫生,絕對是重要的考慮。另外一位好友吳成文,回了我一封信,他說「您的心血管有多處阻塞,三條主要血管有2-4處長度9-15mm相當嚴重70-90%的狹窄。藥物治療無法解決且不易裝設支架,最好的療法是繞道手術。這種手術只是開胸而非開心,所以不是那麼危險,成功率較高。您現在尚無嚴重症狀,因此愈早開刀愈好。一旦發生阻塞而致心肌壞死,預後就很不好了(1/3心肌壞死會減短1/3的生命)。」至於開刀哪裏較好,依醫生和醫院而定,美國應不比台灣差。兩個意見不謀而合。他們的意見非常清楚,我的抉擇也就容易了。要成功,沒有不冒險的。因此,決定開刀。

在舊金山凱薩醫院(Kaiser Permanente Hospital)訂了動手術的時間,心裏的煎熬真是難以形容。我的母親今年九十二歲,如果我走了,雖有小妹奉養,她如何承受得了老年喪子的悲痛?當然最令我放心不下的是我的太太。四十七年以來,相處和諧,默契十足。她畫國畫我題詩;她種植物我鬆土。多年來,我是家中管賬的,如果我走了,她的日子又怎麼過?所以決定是決定了,前面所說的兩種不同意見,仍然時時回到心裏來。

另一方面,面對生死關頭,我不希望給別人留下難題。因為主編《李方桂全集》,最後的一本還沒有殺青。李先生是我的恩師,我一生受他的栽培,情深義重,我不能對不起他老人家。如果做不完手頭的工作,真是無面目見他於地下。就在手術的前一天晚上,終於把書稿大體完成,在電腦上發送出去。(之一)

文:丁邦新
著名語言學家
前科技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