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維樑:啄木鳥之歌——兩岸三地中文英譯差錯舉隅


收銀處除了作者提及的silver receivingcounter以外,
也還有多種「譯法」。(資料圖片)
兩岸三地的交流互動頻繁,讀過英國小說家狄更斯小說,而又經常穿梭往來兩岸三地的中華人,由《雙城記》當會想到他們自己的三城記,甚或四城記,如上海——香港——台北,或北京——上海——香港——台北之類。我拿的是香港永久居民身份證,近幾年因工作和住所關係,卻是兩岸三地人。幾年前聽香港一個經濟學家說,五年後上海的表現將超過香港,上海真能如此?數十年來與語文為伍,我於是在這方面作個觀察、比較,看誰超過誰。

大約五六年前,偶然看到電視上上海陸谷孫教授的演講。他說香港《南華早報》有文章評論上海的英文,說上海的一個餐廳,竟把「日本料理」譯為Japanese arrangement(意為日本安排),又把「收銀處」譯為silver receiving counter(接受銀的櫃檯)。陸氏又說,香港人譏笑上海人:「憑你們上海人這點英語就要成為世界金融中心?」陸氏認為上海的英語確處下風,真是一位謙遜的上海人,他的話愛深責切。我到過上海多次,她這二三十年來面目煥然一新再新,極其興旺繁榮。這一傳奇式以至神話式的偉大蛻變,為舉世所矚目、驚奇、羡慕(甚至引起「黃禍」論者的恐懼);她的一些中文英譯,也使人矚目、驚奇,但並不羡慕。

香港一間海鮮酒家將牛柏葉翻譯成為Albert Yip,
媒體曝光後全港嘩然。(資料圖片)
年前下榻上海某大酒店,裏面的英文令我驚異。為求「國際化」,酒店的多個宴會廳冠以世界名城之名,其中有Roma(羅馬)廳。Roma是意大利文,即是英文的Rome。負責冠名譯文的人,可能英語水準不高,也可能要露一手,讓人知道他懂意語。(依此類推,如有科隆廳,則英文之Cologne不能用,而要用德文Koln)最使我驚愕的是,總服務台的一個銅牌上刻着Regist visitant please。我猜想它的意思是Visitor, register please(訪客請登記),卻猜不透這三個字是古雅呢還是怪異。Regist一字對我來說甚陌生,visitant則大概是拉丁文吧。後來檢查Webster's New World College Dictionary(《韋氏新世界大學詞典》),得知visitant之義:「(1)訪客,特別指從異域或外國來的訪客。」我分明是台港澳同胞,怎能說我來自異域或外國?詞典續云:「(2)超自然的訪客;鬼、魅,等等。」天啊,我成為天外來客或是魔鬼妖怪了。Regist這樣的字母組合則一直不見於字典。負責人偷工減料,把register減去兩個字母而成regist?後來在該酒店的大堂看到Conferece Hall(會議廳)一詞,首字顯然漏了個n,然則偷工減料之說或可成立。

「偷工減料」的事物在機場也出現。年前在浦東機場國內航班候機廳內,有點餓了,想吃點什麼,看到有爿小食店,於是走過去。小食店張貼的大餐牌有「意大利麵」一項,心想久違意國美食了,正可一試,卻發覺「意大利麵」的右邊,是英譯Italy Sauce二字,因而止步。在成為饕餮客之前,我先做隻啄木鳥。首先「點擊」Italy Sauce二字。Italy是名詞,這裏的Italy應改為形容詞Italian方合。其次,Sauce者醬也,汁也。我暗叫不妙;如果點了一客意大利麵,而店小二只給我一碟「意大利醬」(其實我不知道什麼是意大利醬,意大利式沙拉油Italian-style salad dressing我卻知道,且愛用),再來一句「先生,請享用你的 Italy Sauce」 ,則名實相符,我是投訴無門的。其實,即使「名實相符」地把意大利麵譯成Italian noodle,也還是不對。小店東只需一查字典,就應該知道意大利麵是spaghetti。

食店旁邊有一書店。不入食店,饕餮客做不成,轉而光顧精神食物。仍然暢銷的《細節決定成敗》一書,封面有書名英譯,而英譯竟然是Detail is the key of success!英譯的介詞用錯了:非of,to才是;我們說key to success,不說key of success。光憑這個細節的失誤,我已有天大的理由不買不讀這本《細節決定成敗》。

翻閱同行贈我的一本學報,讀到的失誤「細節」更多。例如,一篇有關《韓詩外傳》的論文,其題目的英譯最為離譜。《韓詩外傳》是漢代韓嬰所撰的,譯者竟然把書名中的「韓詩」譯為Hanyu's poems。我想譯者是把「韓詩」理解為「韓愈的詩」了。(即使確為韓愈的詩,拼寫的方式也不對:Hanyu應該寫作Han Yu。)如果外國有專門研究韓愈的漢學家,在參考書目中得知有這樣一篇論文,千辛萬苦找到這篇論文來參考,一看,「韓詩」原來如此,他能不心寒?我所見所讀的大陸各種人文科學報,其目錄及論文摘要的英譯,其差錯幾可用罄竹難書來形容。上海《咬文嚼字》的金文明先生,如果兼咬嚼英文,一定可寫出另一部《石破天驚逗秋雨》那樣的大書。

經過多次觀光時的「觀文」,容我印象式地說:上海的英語表現,整體上與香港有大差距。然而,香港的英語水準,論者說有下降的跡象,教育界都憂心。大概兩三年前,香港的報章圖文並茂地報道,本港某餐廳菜單上有「牛柏葉」(牛百葉)和Albert Yip中英對照的嚇人菜式。「葉」照粵音譯作Yip,Albert Yip 即洋名為阿爾伯特的葉先生。在上海,「日本料理」變成「日本安排」;在香港,葉先生變成香港佳餚。香港什麼時候「返璞歸真」成為個食人世界?「香港上海滙豐」是大銀行,在飲食業,香港上海都鬧出大笑話。

從香港的「牛柏葉」,我想到北京的「豆沙水果批」。2008年夏天,從奧運鳥巢的盛會出來,親戚享以盛宴,最後一道甜品吃出了幾乎噴飯的笑聲。孔乙己餐廳的精美菜單上,竟有譯名如童話如高頭講章:「豆沙水果批」魔幻成 Bean paste criticizes fruit。把譯文「還原」成中文,就是「豆沙批評水果」。不能說譯者不懂英文,他畢竟知道動詞criticize的第三身單數現在時要加s。一大桌中,我是唯一的粵人。我大笑之後是微笑,因為我會心。所謂「豆沙水果批」實為「豆沙水果餡餅」,孔乙己餐廳的經理擬訂中文菜牌時,可能有香港的粵人參與其事。餡餅就是pie,pie在香港就是與pie同音的「批」,諸如雞批、牛肉批、蘋果批以至豆沙水果批。他不知道與「一國兩制」同樣的「一國兩譯」 之理,沒有把pie譯為很有派頭的「派」,而譯為「批」,以至豆沙竟然可以批評水果,乃不能不引起我的批判。

幸好這次我先做了饕餮客,大快朵頤之後才充任啄木鳥。「豆沙批評水果」之譯,可與「富貴不能淫」之譯為Be rich, but not sexy (這是上海學者謝天振教授提供的「經典」)等列為謬妙——荒謬而不失趣妙——翻譯的實例。孔乙己餐廳擬菜牌者的語文能力,大概不如魯迅筆下的小說人物孔乙己。順便一提,台灣和大陸對pie的中譯早已統一,是為統「派」。

不過,翻譯最講究的不是創意,而是實學。年前在台灣,有一本中英文對照的旅遊手冊,介紹某原住民風俗,說在活動中,青年人在臉上塗上顏色花紋,這是symbol of adultery。中文本為「成年的象徵」,譯文應作symbol of adulthood才對,卻成為symbol of adultery,即「通姦的象徵」。這差錯的後果比馮京誤作馬涼、莫內(Claude Monet) 誤作馬內(Edouard Manet) 嚴重得多 ,但也可說是「謬妙翻譯」的又一佳例。讀過美國小說名著的人,看到旅遊手冊這樣的介紹,可能會說:霍桑《紅字》中對通姦者的處分,台灣的原住民也用同一手法,真是東海西海通姦攸同了。

上海超過香港,或者香港仍然領先上海,以至上海、北京(也許可加上深圳、杭州)、香港、台北諸城,哪個最佳、最有創新性或最具競爭力,我沒有能力下結論,也沒有興趣得到答案。身為語文工作者,我只希望諸城的為政者都重視語文。城市應該既是大品,也是精品;偉大的城市是由一小塊一小塊精品構成的。語文是「衣冠」是「名片」,其優劣對城市的形象很有影響。文化人都重視語言文字。語文差錯多,語文應用不嚴謹、不專業化的城市,儘管城市的其他方面都輝煌卓越(不過,語文差錯多而其他方面都輝煌卓越的可能性不大),會讓文化人留下不良的印象;若是該城的文化人,則難免有羞赧之感。偉大的城市,應有盡善盡美的語文表現。政府重視語文教育之外,城市中的銀行和其他工商業公司鈔票豐盈,可贊助語文機構致力提高語文水準,使書香飄逸。月前台灣的媒體自我批評,對電子媒體動不動就來句「進行一個某某的動作」 之含有贅詞,加以責難。台灣多所大學有「應用中文系」、「應用英語系」之設,系中師生更應義不容辭充任語文的啄木鳥。

語文工作者都應擔當啄木鳥的角色,啄出語文的害蟲;啄蟲之餘,還要琢玉,把粗糙的語文琢磨成美玉,城市(其實鄉下也應該)要琢磨成精品。啄木鳥發出tsit, tsit, tsit, chip, chip, chip,

ki, ki, ki, rrr尖厲以至震顫之音,牠也有klee-gu, klee-gu, klee-ay, klee-ay響亮悅耳之聲。語文的害蟲被啄出來,語文自然就響亮悅耳了。

文:黃維樑
台灣佛光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