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非:施叔青與香港

施叔青1945年出生,1977年應聘來香港,任職藝術中心亞洲節目部策劃主任,在香港島一住17年。來的時候32歲,走的時候49歲——施叔青說她「人生最美好的時光是在香港度過的」。因緣際會,我有幸在「美好的時光」裏認識了她,只不過當年的我只是個剛進出版社小助理編輯,她已經是頗有名氣的台灣女作家;我是福建閩南來的土氣未脫新移民,她是風華正茂留洋女碩士;地位身份學識都相當懸殊,好在美國念書的她,思想開放,少有等級輩份觀念,加上接觸之下也算投緣,因此,我們還是由作者和編輯的關係,漸漸成為談得來的朋友,尤其是八十年代初到八十年代中期的那幾年。

今天回想起來,有個場景特別可笑。初識不久,有一次,施叔青讓我去參加一個私人宴會。我是下了班才趕去的。一到酒樓,滿席客人皆已到齊,就差我一個。座上都是當年香港文化界鼎鼎有名的大人物:我記得有《藝術家》總編輯黃蒙田;曾被喚作「小野貓」電影明星,後來成為畫家的鍾情;清朝光緒皇帝老師翁同龢的後代翁靈文;《星島日報》副刊主編何錦玲;好像還有《清秀》雜誌主編蔣芸、名編劇陳韻文等人,請客的是收藏家王良福。

我看那麼多前輩等我一個,緊張尷尬慚愧兼而有之,又不懂得怎樣表達,也不知哪裏冒出來的傻念頭:竟繞着座位走一圈,跟眾人逐一握手。現在想起,真是不懂禮貌的古怪舉動——好像是大人物接見小人物一樣——難怪當我走到施叔青身邊時,她一把將我拉住,叫我趕快坐下來。

有的作家,不管移民天涯海角,身處異國他鄉,一輩子寫的通通都是家鄉的題材,故鄉的人和事。施叔青不是,她人到了哪裏,就地取材,以當地題材寫作。施叔青來香港之後,開始寫的短篇小說發表在李怡主編的《七十年代》和劉以鬯主編的《香港文學》上。潘耀明主持三聯編輯部的時候向她約稿,她就將這些短篇交給三聯,我就是負責這個集子的編輯。那是我十分喜歡的一個短篇小說集。我熱愛文字工作,又苦於沒有學歷經驗,當編輯之初真是戰戰兢兢。施叔青的手稿,我一個字一個字仔細地看細心地讀,我喜歡施叔青能講故事,故事本身精采,故事中女主角的心理掙扎更加精采。《票友》、《窯變》、《一夜遊》、《愫細怨》……我連一個標點也不放過。這樣細的閱讀,既能使我從編書中學習,一點一點汲取養分,作者的手民之誤,錯字別字也難逃自己的雙眼。我幫施叔青找出來的每一個小毛病,她都樂於接受。

施叔青性格爽快,喜歡獵奇。我在中央街市旁邊恆生銀行對面的域多利皇后街上班,她中午常和朋友過來找我吃飯,我們在原來大華百貨公司樓上的「嘉誼飯店」吃過不少揚州菜。30來歲的施叔青,每次見到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容光煥發。我們天南地北聊天,大部分跟作家藝術家有關。如果聽到什麼傳奇,她就瞪大眼睛,刨根究柢。如果故事有趣,她就咯咯咯笑個不停。聽她笑多了,我也就更加沒有忌諱,有時會毫無保留說出自己的看法。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她交給我幾張照片,用來放在她的新書之中。其中有一張是她17歲時的少女照片。

施叔青早慧,17歲那年,她就以處女作《壁虎》登上台灣文壇,白先勇曾經把她早期小說中的「夢魘鬼氣」和唐朝大詩人李賀的詩相比,說其中具有一種「奇異、瘋狂、醜怪」的病態美。她拿來的17歲照片,是個美人——雙目明亮聰慧、炯炯有神,秀髮披肩,難得的是氣質如此清純秀麗,勇敢堅毅的內心又從眉宇嘴角間依稀顯露。我指着兩張照片說:「你怎麼能從『這樣』變成『這樣』!」我指的是她的近照。施叔青愣了一下,深深看着我,說:「有你這樣的朋友,我不需要敵人!」我一直記住這句話,卻不曉得當年她對我那樣說,是喜還是憂,是褒還是貶。但我可以肯定,因為見過17歲的施叔青,使我驚為天人。大概先入為主,之後再見到17歲林文月和17歲林青霞的照片,我也就不再有那麼強烈的「驚艷」了。每個女子都有令人懷想的17歲。我在想,之所以如此「驚艷」,是那個年代寶島的文藝少女,的確比內陸像我出生之地的少女,多一分自信,多一分對文學藝術追求的不凡氣質。

近年居住紐約的施叔青,最近來香港書展做《從博覽群書到文藝創作》的講座,我榮幸為她做主持。其實一年之前,我們已經重聚一次,那是分別近20載之後的首次重逢。套用施叔青小說裏常用的一句話,真「恍如隔世」!我有點激動。我們談了好久,奇怪的是,一次長談,竟能把20年的距離一下拉近。

儘管滿頭銀髮卻不顯老,依然精力旺盛的施叔青,在寫完台灣三部曲最後一部《三世人》之後已經封筆,她在學畫,以我對她的了解,我相信她不會無所事事浪擲光陰,必定會有新的突破。我在期待。

文:舒非
香港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