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龑子:木人巷中

牛津大學產生了26 位英國首相,其中13位來自基督堂學院。
該學院也是各國皇室鍍金聖地之一。(作者提供)
懶惰與牛津,邏輯上原不應該扯上什麼關係。然而二者在回頭是岸中的接軌,正是天恩玄妙的地方。我從小就恃着半點小聰明,蒙蔽自知而疏懶成性;從小學到香港大學的研究院,大部分時間都在夢中度日,空懷高遠意志,殊無知行合一的堅持。直至進入牛津的研究院後,才真正改變了實踐生命的態度,從而轉向豐盛的生活和踏實的體會。

牛津和我的緣分,源於一個為期兩年的獎學金。當時我在港大英文系修讀研究院課程,按進度準備兩年內完成碩士論文。因此第二年開學前後,已需要為升學進行籌劃。既然修讀英國文學專業,自然希望到英國的少林武當學藝,可是我完全沒有能力自費留學,底線選擇是港大的博士課程獎學金。轉折了半年,總算僥倖獲得一個兩年的全費獎學金前往牛津,卻在感恩中盤旋着半點困難,因為博士課程一般都要求住校三年。

為了保證最終能夠拿出確實的成績向資助機構裘槎基金會 (Croucher Foundation) 交代,我選擇了一個半修課半論文形式的兩年制哲學碩士課程,規章還容許取得學位後把論文開展為博士課程研究的可能性。如此進可攻退可守,且看到時能否取得第三年獎學金再作打算。雖然前景仍有點模糊不清,但生命貴乎隨遇而安,何況命運的成全已非常豐厚,如何能不滿懷感恩地珍惜領受?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誰能預計兩年後的變化和機遇?二十五歲第一次下定決心,要往木人巷踏實地闖一闖,不能再浪費精神時間了。

慚愧近乎勇 不安近乎勤

慚愧近乎勇,不安近乎勤。除了份內功課需要凝神應付外,牛津還有聽不完的課堂和演講,參不盡的知識和體驗,就像一個內蘊無涯於有限的文化寶庫,各入深山自撿存。雖然我並非對這所中古學府每一方面都贊同敬仰,也從來沒想過要當個牛劍紳士,然而去蕪存菁的牛津,的確體現高度專精的學術和文化修養。曾經有兩個學期,我先後跟兩位老師一對一地上專家詩和專家小說的導修課,每課連續七星期每周呈交三千字以上的指定題目論文,即場討論和接受提問。這種無所遁形的訓練緊張刺激,實在終身難忘。正是身處三昧真火的煉爐中,我開始真正自律,用心近乎毅恆,踏上學術修身之路。

這個自我承諾也得到學習環境的多方支援。牛劍歷史沿用的是學院制度,本科生平時除了聆聽學系安排的大班講授外,便在所屬學院上主修科目的導修課。自己則平常除了上課和到英文科圖書館借書外,首年因為宿舍位置以及一位相識院友的關係,大部分時間在學院的法律科圖書館溫習。沒多久便發覺從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重複對着兩三塊本科生面孔,在固定的時間內坐在固定的位置,彼此相認而不相識地各自埋首研習。本科生猶如此專心,何況自己是領受獎學金而需要向資助機構交代的海外研究生?

那幾名牛津本科生的工作模式,在同儕中應該具有某程度的代表性。他們每星期自閉在圖書館裏衝刺五天,周末例必失蹤,也許是喝酒吸煙或者從事其他放縱行為,以釋放積聚的感官抑壓。可是到周一早上九時,他們又像紀律部隊似的返回書桌報到,繼續艱苦的學問耕耘。我從小害怕煙酒的氣味,沒有他們的興致和閒錢周末消遣;英國流行文化中有名的「酒館經驗」(pub experience),我只曾過門入內觀摩過兩分鐘,裏面除了煙酒薰天之外,但聞粗言穢語和黃色笑話,其他斯文的語調都被壓了下去。我並非正襟危坐的道學先生,然而當了半世的文學和語言學生,始終無法理解粗口發洩情緒、紓緩心理的特效作用。至於在公眾場合派發有味笑話,我總懷疑是一些在實際生活中欠缺滿足感的人所從事的某種口頭補償。真正瀟灑豪放的名士,哪裏需要此等口舌縱欲?

偶遇皇室牛津鍍金

在兩年的樸素學習中,也有一點與生活無涉的趣事,跟一位皇族有關。作為風光的學術崑崙,牛劍自然有其世俗的政治功能,充當外國皇族官貴的時髦「鍍金」之所。現代民主制度標榜平等,皇族和草民竟然屬於同一學院,彼此間的身分之別主要在於宿舍的等級差距,無關宏旨。自己雖然窄室偏窗,孤陋寡聞,卻也未睹其人而先聞其名︰據說他研究中古河道,好像不大通曉英文。對於這類皇族傳聞,謹慎者自應存而不論。到第一次在迎新會上得瞻風采之際,卻只看見他一直維持皇族式的微笑,而身旁認識的同學似乎都沒有福分領受他半句金玉良言。皇族身旁總跟着一位白皮膚鷹隼鼻的保鑣護駕,難道這位二級占士邦竟然文武雙全,同時充當英語補習老師和論文編輯不成?

迎新會後不久,皇族邀請了所屬學院的全體研究院新生參加派對,我卻竟然把時間拋諸腦後,委實是野人不識抬舉。可是過了一段日子後,我又偶然在學生收信的郵件室中遇上他。跟往常慣例一樣,我碰見不相識的學院成員都點頭微笑,然後自顧己事。然而我發覺皇族的法眼一直好奇地盯着自己,似乎疑惑愚子為何沒有趨前恭敬請安,或者下跪叩頭之類。難道我的相貌長得像他的國民不成?不管這個詼諧的可能性是否存在,我沒有主動解開這個皇家疑團,便淡然輕步地撤退了。畢業離開牛津的夏天,據說皇族還在履行他的海外任務;他後來何時離開,是否圓滿鍍金,野人亦不得而知。

皇族的花絮,到底只是素靜學習中偶然的小插曲。平民可不能期盼優待,而牛津的心智訓練既不同凡響,亦艱苦殘酷,因為踏進了門檻不一定走得出來。換個意象說,跳進了牛津的學海,校方就無暇研究或諒解你的泳術如何,只是訂下目標教你前進;設若浮不上水面,只好算作個人劫數,不得怨天尤人。在二十多年前的牛津研究院,考試不及格原屬平常事;一位出自名校的美國女同學跟我修讀同一課程,命運正是如此。

四海征途無浪跡

不消說,學業成績絕非生命中最上乘的層次。從技術上說,它跟對財富、地位、外表等的追逐同屬俗世的紛紜幻象;多掌握十套理論,完成百項工程,認識千種科技,人類還不依舊是無窮宇宙中的微末生物?何況知識與智慧、能力與仁德,從來並不等同;違德之才,禍害更大。八百年來牛劍栽培過的精英壞蛋究竟為數幾何,只有上帝知曉。格物致知在乎誠意正心,理清本末,致力耕耘,修身益世。人雖微小,究竟不能辜負天恩。此際獨立寒窗,放眼天外,但覺「四海征途無浪跡,冰霜氣度與心同」。

(《牛津瑣憶》之二)

文﹕鄺龑子
嶺南大學中文系及翻譯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