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聖華:一方紙巾

那是件真絲夾克,一面黑,一面黑白花,穿上身,輕輕暖暖,挺舒服。順手一摸,兩側有口袋,口袋裏居然還有些什麼。

是去冬留下的零碎東西嗎?不知道多少回,曾經把零錢,飾物,甚至鑰匙都留在袋裏,過了一年,再像淘寶似地掏出來,當下會感到意外的驚喜,失而復得的無比快樂。這一次,袋裏又有些什麼寶貝呢?這件夾克可是媽媽的,她走後我才承繼下來,放在衣櫃裏好幾年沒穿過啊!

伸手掏袋,揪出來的竟然是一方紙巾,小小的,摺得整整齊齊,那麼沉靜,那麼毫不起眼,已經在袋裏躺了好些日子了。有誰會這麼摺紙巾呢,除了我那已經不在的母親?一張紙巾,切成小方塊,再把方塊摺成更小的方塊。

當年總覺得她太保守,太不夠先進,現在是什麼世界啦?還像農業時代那麼節儉?簡直不合經濟消費的原則嚒!其實,我們家分兩大派:一派,用完的紙巾跟沒用時一樣,摺疊得方方正正的,像塊豆乾,那是媽媽,我的另一半和女兒的日常習慣;另一派,用完紙巾隨手一捏,隨桌一拋,像個餛飩,那是爸爸,兒子和我的指定動作。哪天只要看家裏散亂紙巾的狀態是豆乾多還是餛飩多,就準知道是哪一派患了重感冒。

曾經大惑不解,為什麼同一家人會養成不同的習慣,有的小心謹慎,有的大大咧咧?有一回坐「歐洲之星」過英法海峽,從巴黎上車,向加萊進發,一路上看到沿途的秋收景色,才恍然大悟。田裏農夫正忙於收割,大捆大捆的稻草,捲成了一個個巨型的圓筒,散放地上,煞是舒閒;一過海到了英國,景觀為之一變,映入眼簾的是另一幅圖象,收割後的稻草給鋪成一塊塊大型的方磚,鱗次櫛比地排列成行。原來,人天生有別,不同的性格會導致不同的行事方式,何足怪哉!

媽媽出身於鄉紳之家,由於外婆早逝,外公再娶,所以年紀輕輕就變得成熟懂事,循規蹈矩。記得我小時候,她總是教導說﹕「吃花生米要先吃小的,再吃大的;好東西要留起來,慢慢用。」後來,等到媽媽年邁,經歷過抗戰、逃難、赴台、遷港等等的艱辛歲月,終於可以安頓下來享享兒女福時, 她那克勤克儉的習慣始終沒有改變。每次買衣服給她,愈貴愈好看的,她愈不穿。問她為什麼?她總是說﹕「好衣服要kang(收藏)起來,派用場時再穿。」(媽媽走遍大江南北,偏偏家鄉上虞口音改不了)。什麼時候派用場呢?例如喝喜酒啦,過年過節啦,偏偏到了這種時候,她又會找出種種理由來推宕一番。於是,很多衣物就此長年累月呆在櫃子裏,難見天日了。

這件真絲夾克,不知道是不喜歡還是不捨得,從來沒見她穿過。她走後,滿櫃子的衣物,送了大部分,留了小部分,都是新簇簇的。誰知道這次我隨意穿上,順手一摸,居然看到這小小的一方紙巾,乾乾淨淨,靜躺在左邊的口袋裏。霎那間,我知道是媽媽在喁喁低訴﹕「女兒,這件衣服我喜歡,穿過了,沒擱着,不過你來的時候沒見我穿在身上罷了。」媽媽在的時候,雖然盡量每個星期抽空陪陪她,但是因為自己事多,總是有點匆忙。媽媽每見到我,老喜歡重提陳年舊事,一遍兩遍……一百遍。當時還以為自己聽熟了,聽慣了,有點膩,有點煩,常顯得心不在焉。現在回想起來,陳年故事中竟然有那麼多細節詳情,例如她當新娘時的鳳冠霞披,到底繡了什麼花?嫁後三日下廚做羹湯時又如何手忙腳亂?我根本聽了等於沒聽,又或者聽過早已忘記,待到想再次求證,卻已欲問無從。線斷了,風箏飛走了,抬頭望青天,只見一片茫然,再也找不着任何蹤跡。可是,眼前這一方小小的紙巾,卻使我尋回了什麼,猛然醒悟,原來媽媽沒走,她一直待着,在我身邊,在我心底。

小心翼翼把紙巾握在掌心,淚水不禁潸然而下,不!我不能用這方紙巾去拭抹。「這件夾克,我穿了;這方紙巾,我要kang起來!」我在微風過處,輕輕跟媽媽說。

文:金聖華

香港中文大學翻譯學榮休講座教授
香港翻譯學會榮譽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