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莉:Albert Camus.1954

明信片上的是法國小說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阿爾貝·加繆(或譯卡繆),1954年攝於巴黎。
去年剛畢業的學生從阿爾及爾寄來一張明信片:Albert Camus•1954。我很詫異這個女孩竟真捨得大上海的繁華舒適,去了北非這麼遙遠的地方工作;繼而又驚覺照片上這位再熟悉不過的法國作家竟然與我同齡。不過,他直直射來的目光卻透出那遠遠超乎這個年齡的苦難和深邃,讓人感覺異乎尋常地犀利、倔強。

1954年,加繆陷入了人生的最低谷。三年前他的哲學隨筆《反抗者》出版後,在法國引發軒然大波,與薩特的公開論戰直接導致了法國左翼知識界與之劃清界線。在阿爾及利亞問題上的反暴力原則,更使他陷入了極其痛苦的道德困境。他宣佈不再介入無休止的論戰,認為「恐怖當道」已經完全改變了生命價值的尺度,「如果這就是正義,那麼在捍衛正義之前我先要捍衛我的母親。」——這就是加繆,一個遠比激進的薩特們來得更真實、更溫暖的作家。相對於那麼多急於標榜自身使命和歷史位置的主義、陣營而言,加繆寧願選擇一種態度,一種不崇高、不屈服於主流的態度。他真正關心的,是歷史之外的東西,是自然、生命和人間樸素的幸福,他說:「歷史不是一切」,「只有石頭,風或大海那樣存在於陽光之下的事物,永遠不會撒謊」。

1954年,選擇沉默的加繆出版了一本極優美的散文小冊子《夏天》,還寫下了一篇被許多人忽略的文章《〈反與正〉序言》。我們回過頭再細細品讀誕生於這一年的加繆作品,恍若隔世,又恍然大悟:貧窮,童年,天空,大海,廢墟,隱秘的絕望,對生活的酷愛……凡此種種無一不是加繆人生最後的傾心之作《第一個人》中的核心話語。可以說就在這一年,加繆開始反思自己的創作,力圖探尋激發自己創作靈感的根源。他將十幾年來腦海中反覆出現的意象落於筆端,先期以散文的形式發表。《夏天》和《序言》中呈現出來的太多精采段落,很容易讓人捕捉到加繆在創作發展後期最重要的思想軌跡。1954年的加繆似乎已經預感到,命運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他試圖向大自然索要自己的秘密,試圖發現自己的內心,「無限接近自己的中心,然後堅持下去。」加繆所要尋找和堅持的中心,就是那個心底裏最珍愛的故鄉阿爾及爾,那個一無所有的家,那個沉默而不識字的母親,那個有血有肉的童年生活。在《〈反與正〉序言》中,他寫道:「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有唯一的一眼泉,滋潤他的所是與所說。……我的泉在《反與正》中,在我長期生活着的貧窮與光明交織的世界裏。」在《夏天》中,加繆這樣回憶地中海邊的懵懂歲月:「卡車聲裏少年人的夢,清晨,打扮俏麗的姑娘,沙灘,總是緊繃繃的年輕的肌肉,傍晚時分心靈的焦渴,生命的欲望,榮耀,還有那亙古不變的天空,取之不盡的力和光,永遠不滿足……」 如果說命運之神過於殘酷,讓加繆最重要的收官之作《第一個人》因為一場車禍戛然而止,那這些1954年的感性文字顯然已是這部長篇構思的雛形,其價值正好比普魯斯特年輕時的《歡樂與時日》之於《追憶》一樣。

1954年,加繆的物質生活依然落魄,精神世界尤其孤獨,在他人生最險惡的逆境中支撐他的,唯有對藝術的信念、對作家這一角色的信念。加繆的文字不媚俗,卻也絕不自我孤立,它紮根在與所有人的相似中,臣服於最卑微、最普遍的真理。在他看來,作家的使命是「用藝術的種種方式來彰表沉默的大多數,其職業的高貴永遠植根在兩種艱難的介入中:拒絕謊言,反抗逼迫。」加繆怎麼也不會想到,再過三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桂冠會落到自己的頭上,從而成就了他「寫作的光榮」。

這明信片上的加繆沒有我們慣常熟悉的玩世不恭,他的神情異常嚴肅。這嚴肅讓我突然想起《卡薩布蘭卡》中里克與伊爾莎最後對視的那個瞬間,讓你明白原來所有的不在乎都只是一個外殼,用來保護一顆最感性的心。這就讓加繆愈發顯得浪漫、迷人,令人心碎,絕對與眾不同。加繆說過,人有與眾不同的權利。

文﹕袁莉
復旦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