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邦新:死神的腳步(之二)

在美國,當然早已立了遺囑。但是手術之前不得不給太太留下一封信,又怕她看見。最後幾天,抽空瞞着家人寫這封信,真是悲傷。表面上還得要強顏歡笑,以最豁達的態度,迎接手術的到來。我年過七十,死不為夭,如此家人,如此朋友,雖然碌碌一生,倒也沒有什麼遺憾。揮一揮衣袖,倒也可以瀟灑地走。但是留給家人的痛苦,卻是無窮無盡。真是死者已矣,生者何堪。想到這裏,幾次悲從中來。夜闌反側,聽着身旁均勻的呼吸聲,真不知幾天後又如何。

手術的當天,早上就進了醫院,好友張洪年來陪我。我告訴他做了一副對聯:「很擔『心』又很擔憂,是小人物;不怕痛也不怕死,乃大丈夫。」因為他覺得我的堅強是豁達的表現,是大丈夫,其實哪有不擔心的。大概十一點左右,我進了手術室。在麻醉前,大概下午兩點的時候,與家人見了可能是最後的一面。我對麻醉的過程,已不大記得清楚。從此以後,就是我的無知無覺跟家人在手術室外焦心的等待。大概晚上八點半左右,醫生出來說,手術成功,做了三根繞道的血管,你們可以看望他一下,大概要到夜裏三點半才能蘇醒。

然後,我聽到「Mr. Ting (丁先生),已經清晨四點了,醒來醒來!」在慢慢的蘇醒中,我才發覺手上、脖子上、胸口、下腹都是插管。尤其嘴裏的呼吸器,把氧氣灌入我的體內,不是我在呼吸,而是機器傳來一呼一吸的奇怪噪音。這時候我知道我已闖過第一道鬼門關,口腔乾涸難奈,全身難過,難以言喻,但我畢竟沒有死在手術台上。我曾經多麼擔心在手術中發生大出血、腦中風、心肌梗塞、心臟衰竭的危險。

七個小時以後,他們已經讓我坐在加護病房的椅子上,等待着家人的到來。劫後餘生,見面的喜悅蓋過了一切。我對張洪年說,昨天的對聯有了橫披,就是「閻王不要」。

這麼重大的手術,醫院在不到二十四小時之內,就把我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判斷的根據是血壓,血液中的氧氣濃度,心臟的功能……等等。只要這些指數達到某一個標準,他們就次第拔管,催你到普通病房。幾天後再一次評估,就叫你回家。這種標準作業流程,實在令人難以想像。我在醫院裏連頭連尾住了六天,膀胱的功能尚未恢復,就讓我提着尿袋毫無尊嚴地回家。

在醫院裏住的是雙人房,有一位同病的洋室友。晚上伴着他咳嗽聲的是窗外風雨的聲音,救護車的汽笛聲,清潔胸液的機器聲。既不能輾轉反側,只能在極度疲倦中等待天亮。偶爾有短暫的睡眠,卻又做些光怪陸離的夢。夢中好像到了3D電影的鏡頭中,快速飛翔,看到的房屋人物飛快地向後閃動。人物熙來攘往,擁擠但不妨礙彼此的動作。略醒兩三分鐘,隨即又回到了先前的夢境。難道這就是另一個世界嗎?有一天晚上,我忽然呼吸急促。另一天晚上,大嘔吐。我都以為第二關挨不過去了。手術後的這幾天,是一大關鍵。挨得過去,就又過了一關;挨不過去,隨時「走路」。我岳父當年,本來晚上我們看他的時候還好好的,第二天清晨就傳來去世的消息。受了這麼大一場罪,卻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真是不甘心。幸好,這個擔心沒有成為事實。回家以後,我做了四首詩來記實。

最憐
生死玄關誰闖得
強顏歡笑寫遺書
最憐老母深宵哭
哭盡殘更淚不疏

轉瞬
七十功名黃土丘
一生哀樂更何求
此身轉瞬成新鬼
風雨連宵點滴愁

鬼市
鬼市新奇怪事多
人無形質互穿梭
世間恩怨何須記
一聲飛過陰陽河

迷離
飛行絕速自神奇
眼底江山一路移
魚龍曼衍幻無盡
忽驚惝怳忽迷離

復健的路是漫長的。家人全部動員起來打這一場艱苦的戰爭。我全身無力,到處痠痛,疲弱到極點,鋸開的胸骨要兩個月才能癒合。所有日常身邊瑣事,都造成巨大的難題。兩手不許後彎,不許撐住身體,連小重量也不許搬動,以免胸骨裂開。要左右兩邊扶持,才能勉強學步。稍不小心,就失去平衡。一躺倒床上,氣管就像開始吹笛子,呼吸急促。不僅無法成眠,而且極為難過,所以只能在躺椅上斜躺着,斷斷續續熬過長夜。

最難過的是要吃無鹽餐。我又有血糖偏高的毛病。既不能吃鹹,又不能吃甜。這個時候有了兩種截然不同的體會。一層是施耐庵在《水滸傳》中借黑旋風的口氣所說的「嘴巴裏淡出鳥來」。這句粗話裡「端了切」( 「端」字的聲母加上「了」字的韻母聲調)的避諱字用得真是傳神。另一層是覺得古人說得真對:菜根藜藿,自有清香。能夠夫妻相對,共吃一盤青菜,那是多大的福分。

出院一周以來,身體虛弱至極,只有腦力運轉無礙。我把這段經驗說出來,讓大女兒筆錄成文,消磨長長的夏日。我想告訴讀者一句話﹕「我還活着」!當年是柴玲說的,讓我淚流滿面;而今是我自己說的,看到的卻是太太的微笑嫣然。

文:丁邦新
著名語言學家
前科技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