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漢文讀本

剛抵達大阪,才安頓下來,瀧野教授就打電話來,問我的行程安排,要帶我去買舊書。他告訴我,這幾天剛好有個舊書集市,在弁天町的商場中心,有十幾二十家舊書店聯合起來,同時展銷庫存。或許沒有什麽珍本,但舊書成堆,總有可觀之處,而且價格一定便宜。於是,就跟他約定了時間,一起去買舊書。

大阪鐵路公交的系統相當複雜,有阪急、有地下鐵、還有日鐵、新幹線,車站像迷宮一樣,七轉八彎,有許多出入口。好在有瀧野這樣的本地人問路,走對了月台,上對了車,還轉了一趟車,才算到了弁天町。商場中心全是書架,背靠背排放,像個小圖書館似的,買書的人不少,但還說不上擁擠。我問瀧野,經常有這樣的舊書市嗎?他說隔一段時間就有,還算經常的。現在的人不太看書,尤其不看「古書」(日文稱舊書作「古書」),所以,古書店的生意不好,就聯合起來辦這樣的古書市,也是招徠一法。

我買了一些與自己研究相關的書籍,有的還十分有用,像八幡關太郎《支那畫人研究》(明治書房,昭和十七年,1942)的初版,對梅花道人(吳鎮)、唐伯虎、八大山人、鄭板橋、羅兩峰、蒙泉外史(奚岡),都有相當精闢的見地。這本書出版的時間很值得注意,是太平洋戰爭已經爆發之後,日本全國總動員,投入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生死決戰。作者在序中說道,自己中風臥床,兩個兒子遠赴戰場,是個「天下騷然之秋」,然而,他依然在病榻上盡其所能,修訂舊稿,並且還有些人肯做點真正的文化事業,協助他出版這本中國畫學研究,讓他感激不盡。在戰火紛飛之際,在日本軍國主義侵略中國之時,一個日本學者到了生命晚年,兒子都被徵召上了戰場,還孜孜不倦,校訂研究中國畫學的著作,到底是什麽心情,是什麼樣的學術文化意義,驅動他燃燒生命的餘燼?此書當時印了兩千本,到了今天,七十年後,不知天壤之間,還有多少留存?作者的兩個兒子,是否能夠生還,見到老父?我在網上查了查,發現密西根大學圖書館有此一書,並且已經數位化了。舊書拍賣網上也有,品相甚差,卻價格不菲。

還在一個木箱裏,看到一批明治時期的中學教科書,其中有四本《漢文新讀本》,是當時日本中學國語科使用的課本,全部共五冊,缺了第一冊,也不知道是否被人捷足先登了。我不研究日本中學教育,對我沒什麽用,只是覺得好玩,也就挑了其中比較乾淨的第三卷,才花了一百日元,吃一塊糖的價錢。這套課本是文部省檢定合格的,明治三十五年(1902年)出版,線裝鉛印,迄今有一百一十年了。主編是飯田御世吉郎與鹽井正男,有趣的是,兩人都特別標明自己是「文學士」,也就是有大學畢業文憑,在當時應該是響噹噹的學術資格了。我買的第三本,共收四十六篇文章,都是文言文,基本是日本學者所寫的漢文文章,如鹽谷世弘的《江戶城》、大槻修二的《東京》、荻生徂徠的《猿橋》,所寫多為日本風土景象。文章雖然不怎麼出色,但確是通順的漢文,可以看出,明治時期日本文部省所訂的中學生漢文程度,恐怕不輸於今天香港的中學生。

課本選的第三十九篇文章,大槻清崇的《英和字典引》,是從英日字典引發的感想,拿日本的情況來比英國,鼓勵日本人要自強不息。言下之意是,英語已經是萬國通用語言,最為重要,而日本國勢日隆,將來可以跟英國媲美。文章不長,先說「宇內萬國言語,奚翅(啻)千百種。其無港不通,無國不行者,獨英語。英之強大,而通商之盛可想耳。」然後語鋒一轉,說到日本與英國地理環境相似,「抑我邦之與英國,隔萬里對峙東西洋,而幅員之大小廣狹,約略相同。……彼僻在五十度以外,我則屹立四十度以內。寒暖之帶,既得其正,氣運之會又方旺。」日本以後可以如何發展呢?文章繼續說,「而後乃今北海道將大闢矣,海陸軍將大備矣。遣歐使、留學生,日夜駕火輪,破長風而西矣。則宇內言語,無港不通,無國不行者,何獨英語而止哉?」口氣不小,對日本崛起,能夠跟英國對峙,成為世界強國,充滿了憧憬之情。文部省要日本中學生讀這樣的文章,當然也是為了鼓勵明治青年,參與建國大業。

翻翻這些舊書,不但看到舊日的人情風貌,還可以思考歷史的轉折與變化。

文:鄭培凱
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