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秀蓮:一生最愛是自然——淺說任姐風華

任劍輝有「戲迷情人」之譽,
1989 年去世。(資料圖片)
教授來自北京,她教普通話正音,在課堂上說了一番話:「那時已來了香港好幾年了,還不怎麼懂得廣東話,可是有晚夜半,朦朦朧朧間聽到歌聲,那歌聲呀,字音吐得清脆利落,收得飽滿圓潤,聲母和韻頭韻腹韻尾都清晰玲瓏,一點也不含糊,真是字字完美;我當時醒了一醒,望望電視,原來是任劍輝在唱粵曲。啊,這才明白,為什麼你們香港人那麽喜歡她,還稱讚她是藝術家了。」

這經驗來得十分有趣,值得細想。人在半醒半睡間,對於聲音,尤其是潛意識知道聲波來自電視,往往不很在意,就任聲音飄遠如風過林梢,可是忽來歌聲,教人在睡意模糊之際,電光火石一閃,豁然醒來,心搖神動,則那歌聲,必是天籟了。不諳粵語,不是「粉絲」,對語音很有研究的外省學者,夜闌邂逅,破空而來,在夢中切入,則這評價便顯得格外客觀了。其實,不管是外省人或外國人,只要聽過看過任姐的戲,都會說:「難怪香港人那麽喜歡她了!」

任姐確有萬千寵愛在一身的福分和魅力,而福分和魅力,是很難分析的,我對戲曲和音律的認識極其皮毛,只憑戲迷的直覺,膽大而武斷地認為任姐造詣至高之處,在於自然。

任腔勝在聽落舒服

教授盛讚任姐音清字露,然而導演李鐵對任姐唱腔的評價是:「若論唱功,她可能不算特別標青,但勝在聽落舒服。」是耶非耶?不能否認,常聽人說「薛腔」、「馬腔」,說「任腔」者委實不多;不過,要唱得「聽落舒服」,也要經歷千錘百鍊,更何況任姐唱戲,也不只是「聽落舒服」那種層次。且聽《帝女花》迎鳳:「我何嘗變志,更未嘗賣去清操,別有傷心抱負」這種歌聲,何止如泣如訴,簡直是披肝瀝血了。可懷大志,可賦深情,也可逗笑,《獅吼記》中陳季常遭惡妻罰跪池頂燈,唱得可憐可笑,但唱到新歡如何柔情似水時,則眉飛色舞,神魂顛倒,酥軟入骨,那花心情相,真可笑破肚皮。「血淚已迷濛,痛定還思痛,三年一覺家鄉夢,寡恩難許作癡聾」數句,仙姐說任姐每唱到這兒,總是哽咽斷腸。能唱得哽咽斷腸的曲藝家,能有幾人?《琵琶記》無緣一聽,唯有反覆想像,想像任姐怎樣演繹,居然能想出來。怎能未聽而臆度呢?連我自己也奇怪,可能任腔於我,是最親切最久遠的回憶,是童年的清音,已熟稔如鄉音了。

台上也好,台下也好,任姐都一以貫之,質性自然,一唱就完全投入,再加上她在唸白的功力,所以周世顯之癡情而剛毅,裴禹之急色而膽小,海瑞之耿直而憂國,無不活靈活現。

至於唱功重要,還是感情重要,這是一個永恆的爭議。

說起唸白,既然「千斤唸白四兩唱」,則《紫釵記》拾翠還釵時一聲「好」,自信自矜,溢於言表。《再世紅梅記》環珮魂歸,驚喜驚豔,孟浪而出。《帝女花》迎鳳回答公主「當真」、「果然」,哽咽失聲,發自肺腑。再如《獅吼記》裏笑三聲「hea hea hea」,以為可以瞞騙惡妻,於是喜不自禁,僥倖得意,其實心虛。至為平常的語氣詞及笑聲,給任姐說來,總是神圓氣充,玲瓏活現,何以故此?無他,不肯,也不屑於裝腔作勢,自然率真,熱誠融入,加上基礎湛深,乃有渾然天成之境。

不裝腔作勢 自然率真

同樣,不過一把紙扇罷了,誰不會拿呢?然而給任姐拿在指掌之間,隨隨意意的,已透出自在神色,從容氣度,似乎沒見過有人拿得比她更好看。誰能忘記《帝女花》香夭一幕,明朝末代駙馬挑燈窺妝時,不用手指去挑起頭紗,而是用扇,於是窺妝便來得含蓄而溫文有禮,也讓人感覺儘管皇室落難,仍不失雍容相敬。再者,那一組動作細緻而簡潔,沒有一個姿勢是多餘無謂,惺惺作態,純為表演而表演的。扇子本是道具,用以輔助角色和推展劇情,但道具落在她手裏,卻能活化之提升之。扇子變成了書生修養的象徵了。

莫說道具了,就算是關目、造手、功架、台步等等評價藝人造詣的一些標準,用於任姐,都變得太形而下太低層次了,只因觀眾的心神都給任姐懾住了,又哪管什麼準繩?在《蝶影紅梨記》中趙汝洲與謝素秋於相府隔門呼喊,家丁持棒阻攔,汝洲推棒狂呼:「人到傷心無忌憚,馬到無韁欲囚難…」,汝洲為情癡狂為情硬闖,觀眾看得急了,只擔心汝洲安危,至於身段如何運用,已不暇理性分析。同樣,《帝女花》城破之際,崇禎把公主賜死,駙馬不忍,情急得跪地扯奪紅羅,阻止公主投繯,那一組跪地動作又是什麼功架呢?國破家亡,死別最斷人腸,眼前一片亡國慘痛,觀眾看得心都碎了,至於哪派功架,還有精神去考究嗎?

程式法度,太落言詮,唯感人演繹,方是演藝最高境界。

初踏台板只演閒角

但這並不是說任姐不嫻於功架,且看任姐生平:生於1913年,十三歲隨姨母小叫天學戲,從拉扯升為第二小武,並拜黃侶俠為師,學習各種古老排場;後來再拜桂名揚為師,學習袍甲戲。少年學戲,再轉益多師,悟性高,苦功勤,經驗多,涓滴成川,方有這般修為。顧曲者稱賞任姐舉止瀟灑,這瀟灑,其實出於硬朗,有小武根柢,有披盔插旗甩水髮咬翎毛功架,才可以在瀟灑中暗藏骨力,才不會軟綿綿,且無「何郎傅粉」態。這瀟灑,其實出於穩重,任姐初踏台板,不是踏上華麗舞台,而是在廣州大新及先施公司天台演個閒角,餐風飲露,從低捱起;其後紅船飄搖,於省港澳間奔馳,不免憂患,「我不懂什麼藝術不藝術,演戲不過為了搵兩餐!」話裏透着辛澀。正因憂患,才磨練出穩重,「君子不重則不威」,所以蟒袍角帶,公堂斷獄,不怒而威,目光如炬,步距開闊,一派威儀,十足精明,重臣賢吏,於舞台上永留正氣。

總之,要把任姐造詣來分析,甚難。以文學評論喻之,不只是「句秀」、「骨秀」,而是「神秀」(王國維語)。以物喻之,乃一本線裝書,裝幀簡樸文雅,透着書卷氣,逸出自然美,細看之,更覺情真才高境遠;這書,怎忍放下?

文:黃秀蓮
香港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