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元:隔靴搔癢的「魯迅經」


1936 年10 月,魯迅安葬時,上海有五千多市民自發為其送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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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至今,某些海外漢學家,尤其是美籍華人學者夏志清、夏濟安、李歐梵、林毓生、余英時、王德威等人,對魯迅的研究、評價,顯示出了某種一致性的傾向,即對魯迅思想文化巨人地位和文學成就的懷疑與挑剔。由於「遠來的和尚」的身分,其所謂激烈反傳統啦,小說成就不高啦,雜文沒什麽價值啦,心胸狹隘對人刻毒啦……等等看法,便被一些人奉若神明,甚至趨之若鶩,在中國大陸頗具影響,乃至形成了一股排斥、敵視、貶損、詆毀魯迅,否定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潮流。

魯迅無疑是中華民族偉大的思想文化巨人,也正因此,對於魯迅的認識和評價,從《狂人日記》問世、「魯迅」誕生以來,爭議一直存在。正如陳獨秀所說,「世之毀譽過當者,莫如對於魯迅先生」。對任何一個思想家、文學家的認識和評價,存在某種分歧,本來是很正常的;然而,上述具有共同性趨向的「外鑠」現象,卻不能不令人深思。

若說夏、李、林、余、王諸人對魯迅的認識評價別有用心,恐怕亦非事實。然而,他們「肯定魯迅的前期,否定魯迅的後期;肯定魯迅的小說和散文,否定魯迅的雜文;肯定魯迅的才能,否定魯迅的道德」的研究路徑,也大抵如王富仁所說,與「反對任何形式的激進行為,反對走『極端』,主張中庸和平」的雍容理性的學者風度,與「否定意志的行為和感情的力量」 的精神和價值取向,關係甚大。看到他們種種超凡超逸、高明高雅的宏論崇議,極易使人想起魯迅刻畫過的那種「折中,公允,調和,平正之狀可掬,悠悠然擺出別個無不偏激,惟獨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臉來」的人物。

或許,還應該繼續追問,他們對魯迅的誤讀、排詆和偏見,究竟由何而來呢?

別林斯基認為:「在真正的詩的作品中,思想不是教條式地表現出來的抽象概念,而是作品的靈魂,它在作品中發出光芒……在詩的作品中,思想是作品的激情。激情是什麽?激情就是熱烈地沉浸於、熱中於某種思想。」魯迅為什麽在其各類創作中始終灌注着他獨具的強大激情?魯迅為什麽熱烈地沉浸於、執著地熱中於他的「改變國民精神」的思想?

假若不能深入到魯迅的文學世界、精神世界中去,不能真正地瞭解他所處的社會、時代,瞭解和理解他的社會人生感受、歷史文化感受與世界感受,就不可能貼近魯迅、真正讀懂魯迅,也不可能真正認識和理解他特有的「思想」與「激情」。假如不能理解魯迅對於「黑暗」的感受,對於「地獄」的感受,對於「萬難破毀的鐵屋子」的感受,對於「鬼畫符」、「鬼打牆」的感受,對於「無物之陣」、「無物之物」的感受,對於「好地獄」的感受,對於「瞞和騙的大澤」的感受,對於「非人間的濃黑的悲凉」 的感受,恐怕是無法真正瞭解魯迅、理解魯迅、認識魯迅,無法進入魯迅的心靈,進入魯迅的文學世界和精神世界的。而這種種獨特深切的感受,恰恰是只屬魯迅自己,深邃地打着他人格標記的東西。

夏、李、林、余、王諸人長期生活在海外,中斷了、失去了與中國大地息息相關的血肉聯繫,既難以產生魯迅那種與這塊土地血脈相通、休戚與共的强烈深切的社會人生感受、歷史文化感受與世界感受,也無法理解魯迅立足於這塊土地之上那種刻骨銘心的人生感受、生存體驗,及其撕心裂肺般的沉痛,「掀掉吃人的筵席」的決絕、「創造中國歷史上未曾有過的第三樣時代」的夙願。正是這種對於社會現實和人生的獨特深刻的感受,以及與中國大地血肉相連、連筋帶骨、入心入腦、創痛巨深的內在關係,與中國大衆、尤其是底層民衆的喜怒哀樂無不相通,才使紹興的「破落戶子弟」周樹人,成為中國現代偉大的思想家、文學家魯迅。魯迅其人,以及他的思想文學成就,正是由其獨特深刻的人生閱歷、生活感受和生命體驗所造就的。

對魯迅的上述特點,對魯迅的生命力和創造力,缺乏「理解的同情」和真正深入的瞭解的研究評價,儘管可能流行於一時,但終究不過是隔靴搔癢、郢書燕說而已。

文:王培元
人民文學出版社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