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兆朋:《半完成的天》——推介瑞典桂冠詩人特蘭斯特勒默

本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瑞典詩人特蘭斯特勒默。
(資料圖片)
今年10月6日,瑞典文學院常任秘書恩格倫德(Peter Englund)先生向傳媒宣佈,瑞典本國詩人特蘭斯特勒默(Tomas Transtromer)榮獲本屆的諾貝爾文學獎,從世界各地來採訪的記者一片嘩然,不是驚愕,更不是喝倒彩,而是衷心表示熱烈歡迎,歡迎這位年事八旬,已多年獲提名諾獎的瑞典詩人,在拿過了不少其他國內外獎項之後,終於實至名歸。

翌日,首都斯德哥爾摩(Stockholm)的城市劇團(Stadsteatern)就在氣氛親切的斯特林堡小劇場(Strindbergs Intima Teater)首演了一齣名為《半完成的天》(Den halvfardiga himlen)的舞台劇,與特蘭斯特勒默1962年發表的詩集同名;據該劇的編導文峨(Mia Winge)女士說,劇裏面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出於詩人的詩作及其書信,當然也包括同名的詩集裏頭的一些詩篇以及其他作品。

《半完成的天》是代表作

特蘭斯特勒默並非多產作家,但到目前也已發表過詩集十二種,其中十種都是1954至1990年間出版的,其餘兩種分別於1996和2004出版。這些詩作的各種語言的譯本不下六十種。《半完成的天》(Den halvfardiga himlen)是特蘭斯特勒默的第三本詩集,亦是一般被列為他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中葉已有部分的英譯,最早的漢譯大概是筆者在1990年3月,發表於《翻譯季刊》第11/12期的〈T. Transtromer《半完成的天》外八首〉,暫且把與書同名的一首詩的拙譯轉錄如下:

沮喪中斷了。
焦慮中斷了。
鷲鳥不再飛。

熱切的光瀉了出來,
連鬼魂也喝一口。

而我們的繪畫終見天日,
我們的冰期畫室裏的紅色的動物。

一切都開始四處張望。
我們數以百計的在陽光裏走動。

每一個人都是一扇半開的門,
門裏是人人都可內進的房間。

我們腳下無盡的土地。

水在樹木間閃爍。

湖海是朝向大地的窗戶。


這是多麼使人震憾的描述,它把天地霎那間的動與靜,凝聚到十四行詩句裏,在字裏行間再透出一種神秘的信息,給一切賦予生命;人在其間,與萬物一同尋索那還未明確的存在。

詩人和夫人莫妮嘉(Monika)也看了那齣嶄新的舞台劇《半完成的天》,觀後認為它是大膽的嘗試,但編導演都非常恭謹。劇中人物有四:一個自覺江郎才盡的詩人,一個靠事業來掌握人生的翻譯家,一個以觀察他人而逃避自我的少婦,一個醒來卻失憶了的無名氏,設法解答自己究竟是誰。戲劇的主題與詩人上下求索的精神可謂相去不遠。

再看看同名詩集裏的另一首詩,題為《面對面》(Ansikte mot ansikte),下面是拙譯:

二月,眾生靜止。
鳥不想飛,靈魂
擦着河山,就像一隻船
擦着它繫泊的碼頭。

樹背着這邊站。
枯幹道出雪有多深。
腳印已在雪面的薄冰上老去。
在油布下語言變得稀弱。

一天,不知什麼來到了窗前。
工作突然停頓了。我抬頭一望。
顏色灼熱。一切都轉過身來。
我和土地互相撲向對方。


詩人和宇宙不停地互動與對話,同時又衝擊着周圍的一切。特蘭斯特勒默的所謂處女作,在他二十二歲時發表的一首題為《序曲》的詩裏的頭三行,可說是他詩人生涯的開場白,拙譯如下:

醒來就是從夢裏往外跳傘
從窒悶的旋渦中解脫出來
讓旅者向清晨的綠區俯衝


降傘不僅是巧妙的意象,而是不可抗拒的隱喻,道出一種逼切的體驗。它不單是抽象的頓悟,它是既具體又形而上的,是一切未知的轉捩。
詩人在1990剛到花甲那年中風而致半身不遂,不過左手還是可以彈奏鋼琴的;就像失聰了的貝多芬仍譜出不朽的樂章,口齒不再伶俐,行動也不便的特蘭斯特勒默並沒有封筆,「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的確,大自然這麼衝着我們來的氣勢,是誦讀特蘭斯特勒默作品不時觸發的感受。

他到目前最新發表的一本名為《大奧秘》(Den stora gåtan )的詩集裏,有一首叫《下雪》(Sno faller)的,2004年出版,拙譯如下:

葬禮接踵而至
愈來愈多
就像走近城市時出現的
交通指示牌。
千萬人
在滿佈着長長的影子的國度裏
築起一道橋
直延向太空。


你說這不使人驚心動魄嗎?特蘭斯特勒默的詩篇往往就是教人「於無聲中聽驚雷」,又同時「惟見長江天際流」。它寫的大自然總在上演着又刺激又神秘的戲劇,詩人的世界是既恬靜而又不乏衝突的,萬物的呼息與動靜,運行的一張一弛,教讀者不可絲微冷漠,而是得積極參與,跟着詩人去探索,去感受,去了悟。它的語言似乎簡單,效果卻是奇特的。以下拙譯俳句一首,原文也出於詩集《大奧秘》:

死亡彎下腰看我。
我是棋局裏的一個難題。
他有答案。


這麼的三行十七個音節,簡約又深沉,不免使人聯想到電影大師英瑪褒曼(Ingmar Bergman)在經典作品《第七封印》(The Seventh Seal)裏,主人翁與死亡坐在棋盤兩邊博弈的那場戲。

詩作圍繞死亡

特蘭斯特勒默的詩作,經常圍繞着死亡、記憶、夢幻、遊歷等主題,在睡與醒,意識與無意識,光與暗之間,游走於天地,既清晰又朦朧地,去嘗試捕捉和勾勒出存在的奧秘。不但晚年之作如此,就是早期發表的也蓋上了這個烙印,以下一首拙譯〈水手的故事〉(Skepparhistoria),原文出於他的第一本詩集《詩十七首》(17 dikter),發表於1954年:

禿脊的冬日裏,海洋變得類似
山區,一身披上灰色的羽毛蹲着
剎那間是藍色的,轉眼長長數小時裏又湧起浪潮,像蒼白的
山貓,徒勞地設法抓住岸灘上的沙石。

在這麼的一天,沉船的殘骸或會從海洋漂浮回來尋找
它們早已在鬧市裏安坐下來的船主,遇溺死去的
船員也風似的吹向陸地,比煙斗冒出的煙縷更飄渺。

(真正的山貓是住在北方的,有磨得鋒利的爪
和做着夢的眼睛。在北方,日子
都待在礦洞裏,不分晝夜。
那裏,唯一的幸存者可以坐在
北極光的火爐旁邊聽着
凍僵了的逝者的音樂。)


死亡與遊歷之所以經常是他詩歌的組成部分,與他童年關係尤深。小時候有一次,他和母親在城裏人群中走散了,雖然他終於自己找回家去,但突然發現不見了母親的那一剎那,詩人說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經歷了死亡。除了母親,對幼年以及少年的特蘭斯特勒默來說,最親密的人莫過於他的外祖父;這位老人,本來是領航員,他講給外孫兒聽的水手的故事一定有的是。

《水手的故事》反映出濃厚的北歐氣息。瑞典民族在傳統上,因地域和氣候使然,多少算是苦行者。在緯度高的地帶居住過的人,或者曾經漂洋過海的人,讀這詩時不難產生強烈的共鳴。這首詩也顯示了詩人遼闊的視野。他曾數十年以心理學服務社群,但也寫了半個世紀的詩。就如艾略特(T. S. Eliot)所說,對詩人而言,沒有任何知識是無用的。他把所見所聞,有意無意地敘述於詩句裏,慧心流露於詩行間,驚人的意象,往往變成通往無限意境的門窗,沉重之餘,冥冥之中,讓人豁然開朗。

特蘭斯特勒默的詩作亦以其音樂性見稱,翻譯時絕不可忽略。當然,譯詩的首要條件,還是譯出來的也仍然是詩,這就有賴於譯者本人的氣質了。

今年的諾貝爾頒獎典禮,在12月7日舉行,屆時由桂冠詩人特蘭斯特勒默擔任諾貝爾演講,讓我們拭目以待。

文:吳兆朋
香港大學中文系客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