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拉:土山灣文化

徐家匯孤兒院內設立工廠,解決孤兒謀生技能。
(資料圖片)
上海數日都是好天氣,帶團的曹處長說他特別交代天公這幾日不許下雨,因為國際華文作家來采風。但我看我們遇上的不只是上海的好天氣,還是上海的好日子。

街道每天都處於堵車狀態,一副生機勃勃的繁榮市景,街頭巷尾人潮洶湧,購物商廈喧騰熱鬧,疲憊倦怠的風在席捲紛擾迷亂的人群,熙攘中茫然地向前走,一切如此匆促,大家都在趕路,生活中很多微末的段落,尤其是精緻的細節部分,肯定要被忽略,也許,終至掩沒?

從大寧靈石公園開幕開始便日日好日,心情因此晴朗到回家那日。采風的安排包括所有抵達上海的遊客非到不可的東方明珠塔。之前到上海幾次,亦曾去過數回,本來所有的高樓都應當在燈亮時分才上去最為適當,登高是為了往下望時一份優越的感覺,同時也是在尋求一種俯望的美感,夜晚綺媚的輝煌燈飾更增添了建築和街道的艷光四射。可惜前幾回身為旅人的時間難以調適,只好隨意隨便,那些不刻意的記憶也便在不經意間驟然消失。

這一次在黃昏時分正好上到旋轉餐廳,進餐之前在樓下的上海城市歷史發展博物館走了一圈,上海的老銹氣息和光陰記憶尚存留在耳目之間,卻在坐下用餐前,極目往玻璃大窗遠眺時,目眩神馳,一時疑惑自己到了上海的天堂,繽紛旖旎的人間就在底下璀璨閃爍,只是不知為何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惶惑不安在繁囂的光影中燦艷地跳躍。

是報道的錯誤或是自己的幻想,提到上海便是紙醉金迷一片浮華世界,似乎所有浮世的慾望都在上海的大街小巷如影隨形,購物商場奇多奇大,國際名牌林立,醒目精品琳瑯華美且氣派光鮮,嶄新建築與裝潢樣式極力仿造歐洲與美國,洋裏洋氣中又混雜着裝作出來的古典情調,精緻優雅處卻乃不到位,揭示出上海人的附庸風雅心態,這是茶餘飯後才有的閒情,可惜數量過多反而生出傖俗,究竟這番裝飾純粹是上海人自己的品味和迷戀,還是面對旅遊的媚俗需要呢?

如何讓新舊交遇而別有韻味又不失親和沉穩?把新時代的精神和舊歷史的沉澱融匯成一體是門大學問。假若不停地拆舊迎新,換了一個全新面目的城市,上海是否仍然還是上海?

幸好我們去了土山灣博物館。

土山灣,有個土字的土氣名字,實在而樸素,一看就很喜歡。意外地發現竟是一個孤兒院,1864年由天主教耶穌會建造,原名徐家匯孤兒院,原意是為了解決孤兒謀生技能而開設的土山灣藝工場。博物館裏展示徐家匯形成的歷史和著名的政治家、教育家徐光啟,復旦大學的創建者馬相伯等功績,圖文並茂生動地再現了當年孤兒在這裏生活和學習的情景,包括當時的畫工坊、玻璃工坊、五金工坊、印刷工坊、木刻工坊等等。全面展現中西文化藝術交流的歷史畫面,有豐富的實物與史料。可惜時間不足,無法從土山灣老人們在電子視頻中的口述歷史獲知更多當時的情況,臨走之前,我在展館外邊買了一本最新出版的《土山灣》,並蓋上兩枚紀念印章。

行李因作家贈書其實早已超重,忍不住又買書,因為進門那一座令我驚歎不已的「鎮館之寶」。這座曾經參加過3屆世博會,其中1915年在美國舊金山巴拿馬太平洋博覽會上,牌樓和配套展出的木雕寶塔獲得最高甲等大獎的中國牌樓,製作者是土山灣藝工廠的藝術家,他們運用中國傳統的斗拱技術,雕刻三國故事如空城計、草船借箭等,出現最多的人物是關公。對着牌樓,想像那些年輕的藝術家,彎着身子,一刀一刀地雕和刻,那麼精微如此細緻,實在不是常人可以做得到的。對藝術若非有特別的深情,絕對不會願意把時間完全專心一意地用在精細的雕刻創作。

他們在時間裏雕刻時間,用過去的時間換來今天的時間,甚至未來的時間。藝術家的人不在了,可是他們的作品,他們的精神在時間裏留了下來。

土山灣藝術家,也即是來學藝的孤兒,在那個時常有人餓死的年代,土山灣藝工廠收留他們,教導他們各種手藝,希望他們未來可以自食其力,這裏是宗教的,也是藝術的,更是溫馨的。老師傳授西方宗教教義,也灌輸西方文化藝術,至於師長的為人處世方式,孤兒耳濡目染,即是另一種無形的說法。展廳裏各種精緻典雅的藝術品,展示出這裏曾經是一個圓夢的工廠,默默地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藝術家,周湘、徐泳清、張聿光、潘克恭、徐寶慶、張充仁等,孤兒亦有機會成大師,當年創建土山灣孤兒院的天主教會的傳教士功不可沒。諸多新工藝如彩繪玻璃、印刷技術等都發源於此,藝工廠也被稱為「中國西洋畫的搖籃」,任伯年、劉海粟、徐悲鴻都曾經在此任教。

見到上海返璞歸真的另一面,見到中西文化交融得如此和諧自然美麗典雅,教我想起一個外國的歷史學家曾經向中國人提出的忠告:「我們現在有的,你們將來都會有;而你們現在有的,我們永遠不會有。」文化遺產是一個城市的靈魂,也是吸引旅人遊客前來的特殊誘惑,城市在更新,倘若讓中國文化的內涵生銹腐爛,甚至毫不珍惜地一刀切除,失去上海原有的風貌以後,上海的獨特魅力便消逝無蹤。

文:朵拉
馬來西亞作家、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