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德:母親的背

「又要開車去西雅圖了?你可真有本事……」

朋友們這句似是讚羨的話,在「可」字上加重語氣,就帶點輕蔑的意味。說實在話,從北加州的灣區到華盛頓州的西雅圖,不過一個半鐘頭的飛機,也要不了多少錢,何必自討苦吃?但是在我的算計裏﹕加上兩頭親友的接送、登機手續、候機、等行李,總共的時間與折騰,還不如開十六個小時的汽車路程自由自在。這條路從我家門口,到妹妹或兒子家門口,一共825英里,我已經開了三十多年,每年一兩個來回。起先是暑假帶孩子們回娘家,後來是護送年老父母去看望妹妹。現在剩我一個人去看望兒孫、妹妹、和一些多年老友。每一段路的天空,每一彎山路的曲點,每一個休息站的樹蔭下,都繫我的年華青春,無數的往事回憶。每一次往返,就好像把這三十多年的生涯再走一遍。

難忘母親路菜

朋友們一般都把長途駕駛當作苦差。我們李家不然。父親母親年輕時就喜歡駕車遊山玩水。他們在世時,每出發的前晚,總是先把行李裝車。母親就很起勁的準備路菜﹕鹵雞蛋、薰魚、涼拌菜什麼的。做路菜是六十年來的老習慣。那個時代,快餐連鎖店不像現在這麼普遍。為了怕我和弟弟妹妹中途餓,總是攜帶充分而又美味的菜餚,隨時可以停下來野餐。母親燒的菜又是有名的好吃,久之就覺得自己帶的路菜比買的好吃。還有自作的零食,花生米啦、烤栗子啦、水果等等。後來我們去西雅圖時,總是在出發的那一天大清早,把做好的路菜裝進手提冷藏箱,沏一大暖壺熱騰騰的香片茶,趁凌晨車流稀疏時趕緊上路。兩個多鐘頭以後,到了郊外車輛少的地段,再停下來找一個咖啡店吃早點,活動腰腿,接再繼續開。

美國西海岸,貫通南北的五號高速公路,每隔四五十里就有相當整齊的公共休息站 (rest stop);多半設立在公路鄰近的樹林裏、或河道旁。站上有廁所、飲水源、電話亭、野餐桌櫈等等。還有寵物專區(pet area),供旅客攜帶的愛犬方便。某些休息站傍晚時,有慈善團體的義工人員供應免費咖啡,給駕駛旅客們提神,以免發生車禍。旁邊放一樂捐盒子,憑飲用者隨意放錢。但如果你沒有零錢也無人追討。

我們開到加州與奧瑞岡(Oregon)州交界時,日正中天,已進入山區。雖然是三線寬闊的單行高速公路,但曲折迴轉,也得用心慢慢駕駛。在一灣滾滾的山溪旁邊(Rogue River rest stop),有一個休息站成為我們必停的地方。在那裏展開茶食,大嚼一頓。隨流水閑步一會兒,或在樹蔭下的綠茵草地上,鋪下毯子小睡,然後再上路。父親最喜歡開車,但是老來容易累,於是他就開到這裏。剩下八九個鐘頭的路程,母親頂多開上個把鐘頭。主要是我和父親嫌她開得太慢。其實是她比我們謹慎,遵守法定速度。黃昏以後就全是我的任務了。夜晚準十一點前後,望見妹妹門口亮等候我們的燈。

父親去世以後,母親很掛念妹妹和外孫,雖然妹妹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再加上一些房地產的雜事,母親每年去西雅圖兩次。一次坐飛機,一次就是我們娘兒倆開車來回。開車的一次是在大學放假期間。她還是準備路菜。只是少一點分量,有時為此思念父親,嘆息垂淚。駕駛由我擔任。雖然辛苦一點,但一路上在休息站多停幾次,聽聽音樂,聊聊家常,甚至於放開喉嚨唱幾段崑曲。不知不覺,西雅圖的太空針塔(Space Needle,1962世界博覽會的標誌)就從黑夜裏閃爍出現。

1991年春天,我們母女又開車去西雅圖。翻過了山到了奧瑞岡州的平坦大道,已是夕陽西下的時辰,忽然下起雨來。這也不足為奇,美國西海岸奧華兩州是有名的多雨。但是這天的雨愈下愈大。到了晚上七八點鐘,龐大的貨櫃卡車,猛象群隊似的開始上路。貨櫃卡車駕駛員在公路上總是開夜車。避免白日和小汽車爭路,尤其是上下班時的交通擁擠。卡車駕駛員們多是彪形大漢,壯碩如牛(包括女的),卻也很有義氣。夜晚如果有人汽車出了故障,尤其是女士們,他們會停下來拔刀相助,幫你起動引擎,換輪胎。要是你不小心讓油缸乾了的話,他們甚至於會載你到加油站買一罐汽油,再安排他們熟識的回程卡車帶你回來。又或者用他們備有的無線電話(在手機普遍以前),代呼拖車送你到修理站。因此我們開夜車向來很放心。

這晚情況不妙。滂沱大雨,四野漆黑。除了車燈照見的前面一丈多路,什麼也看不見。水光、燈光,反射得繚人眼花。大卡車飛馳,濺起泥漿,噴射到我的車窗上,擋住視線。儘管我超車趕到它前面,前面還有一輛,又一輛。這是我在這條公路上開車第一次感覺到緊張。於是我和母親商量說,別冒險了,找個旅店停一夜吧。

平常六七點鐘沿公路的汽車旅館(motel)有的是。從來不需要預訂。殊不知這一晚家家亮客滿(No Vacancy)的牌子。直到十點左右,才找到一家不十分高級的旅店。這裏也就剩下一間只有一張雙人床的房間。店主看我們母女的狼狽,不但沒敲竹槓,還以單人房價租給我們。

一生兒愛好是天然

我們都很累了。我停好車回到房間,母親已洗完澡,面朝裏,睡在床的一半。待我洗完澡,收拾一陣,母親已微酣入睡了。

很久沒有和一個成年的女人同床,儘管是自己的母親。在我掀起鋪蓋往裏鑽時,有點不自然的感覺。偏偏那床褥子不好,往中間陷。我一躺下去,就不由地滚溜到母親背脊旁。母親稍微移動一下,無縫的貼在我身旁。我只覺得靠她香暖、豐柔的身體,舒服得……我渾身突然放鬆下來,轉過臉去靠近母親的背,嗅她的體香,穩靜地入睡了。

母親不是個很捯飭的人,但是很愛美。從她年輕時候的照片,可以看出來她玲瓏苗條的身材。她常常很得意地說她結婚時只有四十五公斤。後來身體漸漸豐腴了,就把體重的增加怪罪到我頭上。說是因為生我以後,祖母怕她哺乳奶不夠,拚命塞她吃營養豐富、高熱量的食品。從那時起體重就有增無減。其實母親並不胖。只因身材小巧,稍加幾磅就顯得豐滿。但她「……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湯顯祖句),很注意穿著。就是對自己的體態不滿。還警告我說,人年紀大了吃東西要小心,別貪嘴。出門兒的時候一定要打扮打扮,穿衣服最好有點顏色。否則,不說自己,連叫別人看都覺得沉悶無神。母親尤其喜歡名牌香水。每次海外旅行回來,總是在飛機場的免稅商店買些法國香水。可是我對香水特別敏感。聞到就噴嚏不止。因此和我出門,尤其是需要並排長時間坐在車裏的時候,她就不搽香水。

流年似水,母親去世都已經十周年了。可是,我至今還記得,那天晚上,她身上的香味。不是花草香,也不是香水香。而是一種潔淨、惇純,陽光裏曬乾了的衣服,那種好聞的味兒。

七十年前的今天,她生下一個女孩兒。那時蜷臥在她懷裏的我,是沒知有覺的。而在那一個風雨之夜,蒼天給了我一個機會,讓我深切地體嘗到母親懷抱的溫馨。

永銘在心。

七十歲生日懷念母親

文:李林德
美國加州州立東灣大學榮休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