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耀明:宋慶齡、籐傢俬與李姐

1922 年,陳炯明叛亂後,孫中山
與宋慶齡(左)避難永豐艦(戴敦邦繪)
上海僑辦組織一次「世界華文作家『品味上海』筆會暨上海采風活動」,其中一個節目是參觀上海宋慶齡故居。當我走出那一個幽雅而玲瓏的庭園,我的腦海中,一直縈迴香港詩人舒非的一段話──

我知道我再也忘不了那種氣質了。這一輩子,就是把腦子從腦殼裏撬出來,拋到消毒藥水裏去浸上三天三夜,我可以忘掉這世界上的一切,甚至忘掉我自己。而你的氣質,那種懾人的神情、那凝視的專注、那不苟言笑的默然,是再也不能從我的腦子裏抹掉的了。

把這句話移到宋慶齡的身上,我覺得是再貼切不過的。

宋慶齡和保母李燕娥(左)在北京寓所(資料圖片)
摒除一切前人或後人加之於她的褒詞,宋慶齡的令人心焉神馳的丰采,恰巧就是氣質。

她的氣質有高貴的一面,套用學術字眼,這是她的生理素質基礎上加上後天的自我文化修養,和她自己生活實踐所表現的風範,—所有這些元素綜合糅合而成的。

關於高貴的一面,很多人說過,且按下不表。

她平凡的一面,卻是我這次觀感最深刻的。

一套籐傢俬的故事

其一是圍繞一套籐傢俬的故事。

當年宋慶齡要與她年長二十七歲的孫中山結婚時,其時孫中山已有家室,在那個守舊的年代,簡直是匪夷所思。因此遭到她的父母激烈的反對,她不惜離家遠走東京與孫中山結婚。當時她與孫中山是在日本友人梅屋莊吉家舉行婚禮的。她的懷着胃癌的父親讀到她的告別信,立即乘下一班輪船到東京找孫中山干涉,暴跳如雷的宋父,一旦獲悉米已成炊後,趴的一聲,戲劇性地跪在孫中山的面前,說:「我的不懂規矩的女兒,就託付給你了,請千萬多關照。」然後磕了三個頭便走。

這是當時跟孫中山一道梅屋莊吉夫婦女兒的回憶。莊吉夫婦起初不讓孫中山出來,由他們去勸氣勢洶洶的宋父。孫中山不理會,走出門階親自去應對。當時宋慶齡並不在場。宋慶齡事後對斯諾回憶道:「我父親到了日本,對孫博士大罵一頓,我父親想要解除婚約,理由是我尚未成年,又未徵得同意,但他未能如願,於是就和孫博士絕交,並與我脫離父女關係。」

委身革命嫁孫中山

宋慶齡嫁給孫中山是具有獻身精神的,宋慶齡自己說過:「我當時並不是愛上他,是出於少女羅曼蒂克的念頭。但這是一個好念頭。我想為拯救中國出力,而孫博士是一位能夠拯救中國的人,所以我想幫助他。」她之嫁給孫中山,更多的因素是「委身革命」。

與此同時,她也體悟到父母對她關切痛愛之情。她晚年提起這一情結,表示:「我愛父親,也愛孫文,今天想起來還難過,心中十分沉痛。」

宋慶齡的父親宋嘉樹,套宋慶齡的話說:「是孫博士在其革命工作中最初的同志之一」,一直支持孫中山革命的行動,還在住宅地下室秘密替同盟會和興中會印刷宣傳革命文件,況且孫中山是在與他的元配離婚後,才與宋慶齡結婚。

不管怎樣,宋慶齡的雙親最終也只好默認這門親事,並送她一套籐製傢俬和百子綢緞做嫁妝。籐傢俬包括籐床、籐椅、籐衣櫃、籐梳妝台。此後,這套傢俬伴隨她的一生。不管漫天烽火、動亂的年代,還是「破四舊」翻天覆地的年代,這套舊式傢俬一直安放在她上海的寓所,與她不離不棄。

相信,這不光是念舊,還有她在翻江倒海的年代葆有那一爿淨土—親情,在那個黑白顛倒的年代,這一倫常觀念早已被踐踏、被極端的行徑革掉,她卻不變初衷,珍愛如昔。

保母李姐的相簿

其二是,對陪伴她終生的保母李姐深厚的感情。

宋慶齡故居的玻璃櫃陳列着一部照相簿,是她保母去世後,她親自把保母生前拍的照片收集起來裝訂而成的,以供她閒時翻閱、悼念。

中國自古以來有千千萬萬平庸的保母,也有不知其數的英雄偉人、名人,是由她們奶大的。她們之中,甚至不乏與他們所生的父母的關係來得更親邇無間。

詩人艾青曾為這些歷盡「人世生活凌辱」的保母樹立一塊崇美的碑石,他寫了著名的詩篇《大堰河》,這是因為他血管「裏面旋流着土地耕植者的血液」「大堰河」是艾青暱稱的保母,這首詩膾炙人口,活現了一個中國農婦勤勞溫良的品質:「……在你搭好了竈火之後,/在你拍去了圍裙上的炭灰之後,/在你嗜到飯已煮熟了之後,/在你把烏黑的醬碗放到烏黑的桌子上之後,/在你補好了兒子們的為山腰的荊棘扯破的衣服之後,/在你把小兒被柴刀砍傷了的手包好之後,/在你把夫兒們的襯衣上的虱子一顆顆地掐死之後,/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顆雞蛋之後,/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裏,撫摸我。

她與保母葬在一塊

宋慶齡不是詩人,她沒有用文字、卻是以她的方式去表達她對一個與她身份有天淵之別的小保母的款款深情。

這個平庸的李姐,名叫李燕娥,十六歲便跟了宋慶齡,在宋慶齡二十二歲時,李姐見義勇為,協助宋慶齡在一個深夜逃走,讓她與孫中山「私奔」。宋慶齡的一應起居生活和家務,都是由這位李姐細心料理的,上述的籐傢俬,也是因為李姐的細心護理,迄今仍完整無缺地保存下來。與宋慶齡相依相伴凡五十三年的李姐逝世後,宋慶齡叮囑,要把李姐與她的父母及將來她自己的骨灰葬在一塊,而不是葬在南京中山陵孫中山的側伴。她還親自設計墓地,「畫了一個草圖,標明李姐和她自己墓碑的位置應在她父母合葬的左右等距,都平放在地上。」

一個以民國總統第一夫人、共和國主席身份,如許善待自己的保母,怎能不使人深深感動!

最近香港電影《姚姐》,便是以保母為題材的電影。飾演保母的葉德嫻還獲得意大利威尼斯最佳女主角獎。多如繁星的內地電影人如把《李姐》拍成電影,刻劃她與宋慶齡的主僕關係,肯定會叩動千千萬萬觀眾的心弦。

文:潘耀明
另有筆名彥火,《明報月刊》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