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韻:村路帶我回家

北京的家,在郊區一片大曠野上,離城自然是遠的,它在理論上屬於順義區,可順義城內的「肯德基宅急送」從不接這小區的外賣單,說它早超過了人家送貨上門的區域範圍。它準確的地理位置,至今我也說不明白,只知道,它就在潮白河邊上,潮白河堤的防風林帶,現在差不多是我們小區茂密的圍牆。我們的小區,以「城」命名,它也幾乎就是一座小城,很有一些規模。曠野中的孤城,怎麼也抹不去的,是那種伶仃突兀的感覺,還有它的荒涼。

剛搬來時,最大的困難,是不認識路。進城(北京城區)、去順義、或是機場,四處碰壁。這裏不通地鐵,只有一路始發的公共汽車到東直門,千山萬水走的還是塞車最要命的機場輔路。小區自己倒是有班車,但一天畢竟只有那麼兩三班,到底不方便。所以,出行只能是自己開車。丈夫是新司機,又是一個從不辨東西南北的路盲,而我,認路的本領還不如他,基本是個癡呆,一到關鍵時刻總是犯南轅北轍的錯誤。就連導航儀,到了我們那片河灘上也噤聲失語。我們的車,常常像沒頭蒼蠅一樣在曠野各條岔道上左衝右突,不知道它要上哪裏去,而車上的我們倆,心裏一片茫然。

很久以前,有一晚,在冬天的紐約,京輝和一梅夫妻倆約我們在時代廣場見面。我倆匆匆打車來到目的地,站在那面巨大而絢麗的電視屏幕下方,站在流光溢彩熙熙攘攘卻無比陌生的街中,尋找着唯一熟識的那兩個身影。而他倆,則在一處背風的建築之下,完全不抱希望、等待果陀一樣地等着我們。京輝對一梅說﹕「他們絕對找不着我們,這麼大的廣場,又沒說具體的地方,怎麼可能找得到?」話音剛落,一梅就驚喜地看見了人流中的我倆……我們四個人生地不熟的異國人,就這樣,在璀璨的時代廣場會合了。我們笑着喊着抱在了一起,就像一小塊溫暖的親人的島嶼,抵擋着洶湧的黑夜和陌生。那一晚,我們甚至覺得自己創造了一個小小的奇迹。

當我們的車迷路時,特別是夜晚,不知為什麼,我常常會想起這一幕,想起這個紐約之夜。

漸漸地,路走熟了,東西南北,有了方向感。於是,丈夫開始有意識地探路,尋幽探勝一般地尋找那些更近、更合理、更平坦或是更安靜的道路。我離開北京好一段日子,回來時,他去機場接我,對我說﹕「我帶你走一條新路,你一定喜歡。」

那是一條村路,兩邊都是田野,非常安靜。路面是柏油路面,有一種河流般的靜謐。走在北方的大地之上,那些通向遠方的公路,常常這樣給人河流般的錯覺。那一年,我和丈夫兩人徒步「走西口」,從此,河流般的公路,就成了鐫刻在我心裏的畫卷。眼前這條路,雖沒有雁門關外公路的那一種壯闊荒涼,卻仍然給我悠遠的河流的感覺。路兩邊,是高大茂密的白楊樹,雜有一些槐、柳,都是北方親近、樸素、美麗的樹,卻奇怪地讓我想起「正大仙容」這幾個字。風中,陽光下的樹葉燦爛地喧響着,濃蔭遍地,更顯出了道路的平坦靜寂。

我喜歡這路。

第二天,去城裏接女兒,和她一起約會了一位朋友,吃了晚餐、聊天,回家時夜已很深。路上,下起了雨,車裏放着音樂,是女兒愛聽的維塔斯的歌。俄語的維塔斯,一句也聽不懂。丈夫開車,走高速,走大路,終於,從大路上拐向了這條小路。夜更深,雨下大了,雨打在樹葉上,唰唰唰唰,更壯大了聲勢。這路,原來沒有一盞路燈。我們的車,穿行在沒有路燈的黑不見底的雨路上,白色的車燈,射出去,小心翼翼地照出一團雨霧、路面、和濃密的樹影。我們三個人,此時,都屏住了呼吸,只有維塔斯,他的非人類的海豚音,在車裏、在這雨路中,高亢地、遼遠而尖利地迴蕩着,像是神的聲音,來自天外,來自不知道的神秘地方……我們就在這神的聲音的引領下,在這夜雨的黑暗中,不知所往,似乎,一步一步,接近着一個秘密,一個神秘的肅穆的大秘密。車碾着雨水,變成了方舟,小小的親人的方舟,對抗着無邊的黑和未知。

那一晚,當遠遠看見我們「孤城」的燈光時,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到,那是家,到家了。

文﹕蔣韻
內地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