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龑子:反者道之動

嘆息橋(Bridge of Sighs)為牛津大學著名一景,
橫跨新學院里(New College Lane),建於1914 年。
(作者提供)
英國文化以貴族思維為本向,牛劍「選民」的說話腔調和辭彙亦帶有刻意優越化的意味;前首相戴卓爾夫人即屬顯例。非以英文為母語的口舌模倣此等自高身價的腔調,效果尤其吃力詼諧,不倫不類。

當年負笈天涯,在牛津的生活簡單充實,素靜自樂。生命必須珍惜所有,而自己無疑已是萬中選一的幸運兒。在份內功課及其他旁聽的課程講座之餘,我還選修了一個學期的拉丁文課,雖然如今大部分都蒸發了。至於日常主要的娛樂和調劑節目,則包括收音機廣播、唐詩宋詞三百首、書信來往以及間或週末在研究生交誼廳觀看曼聯、利物浦、阿仙奴等本土頂尖隊伍的足球比賽,同時默化標準英式英文的精闢美妙。

英國文化以貴族思維為本向,牛劍「選民」的說話腔調和辭彙亦帶有刻意優越化的意味;前首相戴卓爾夫人即屬顯例。非以英文為母語的口舌模倣此等自高身價的腔調,效果尤其吃力詼諧,不倫不類。標準的Queen's (或King's) English,則省去了牛劍腔調 (Oxbridge accent) 的矯揉造作,清脆玲瓏,優美悅耳。我曾經旁聽一位講師的「十九世紀英國社會與小說」授課,為他優雅的談吐風範吸引而悠然出神,「得言忘意」。

走不完的學術大道

吸收文化需要精神和時間默化潛移;保存文化同樣要付出代價。就像牛津到處都是古跡,各學院的範圍內有不少四、五百年的建築物,每歲不知花掉多少心力和資源修補。還記得在牛津的第一年,宿舍毗鄰成立於1379年的New College。且不論具有六百多年歷史的「新學院」,名字比起延續了一千多年的「近體詩」不遑多讓,只說某個深秋的日子徐步走過學院周邊,目睹外牆滲水,而且有點積黑發霉,近因也許是宿雨餘漏或水管破裂,但更根本的大概是資源不足而日久失修。我當時就想︰何不把它炸掉重建?

如今回想起來,自己當時還年輕稚嫩,對歷史文物的情感比較片面,惟念及四方六合尚有無數饑寒殘障的蒼生百姓等待照料,覺得維修這些古老建築有點本末倒置。如今倒看透了貪婪奢侈和破壞浪費,更確信人類的資源課題,不在於絕對的多寡而在乎分佈與善用。匡扶蒼生所需的心力和物力,跟維修古跡並沒有衝突。唯心論也好,唯物論也好,假如不能深入了解過去,亦不能視野清晰地立身現在,進而高瞻遠矚地展望將來。

牛津是一條走不完的文化和學術大道,教人嚮往。然而這條康莊大道,竟然愈走愈不安穩。導師曾說我的書面表達能力勝於本土的母語學生,這無疑是很大的鼓勵。可是求真求學不免涉及個人的脾性,人文學科尤其如此。世上胸襟最廣闊、學問最淵博的人,都只可能有一種沒有隔膜的母語和鄉根文化,而文學研究正是最講求本能直悟的學科之一,因為文學是情感、思想和精神的結晶。我知道即使取得牛津英國文學專業的博士學位,也不論將來對英國文學和文化的學術知識達到什麼水平,自己都不可能真正流着英倫血液,參透其文化精髓的太極。某些範疇可以純憑理性學習,甚至把求知和生活分割,也有人把學術作為職業看待。自己讀書卻需要心、靈、智的融合,才能真正安身立命。

一念之動,我誤打誤撞地參加了入讀美國的大學研究院所必需的GRE考試。結果無心插柳,竟承因緣之助幸運地獲得另一個全費獎學金,改到耶魯大學修讀中國古典文學和哲學。關鍵性的緣分總帶着半點意外而來,這才是生命的玄妙。當時靈機一觸,成全了今天國學和文化傳承的道路,更讓我在穩立於鄉根的心理中,平安開放地重新觀照西洋文學,思考東西文化。長兄還以為我在牛津畢業後會開始工作,聽到升學的消息後第一句便問:「又讀?讀到什麼時候?」母親和我卻從小互相扶持,早已莫逆於心。

「豪華落盡見真淳」

如今回看起來,當時欠缺的第三年足以完成博士課程的獎學金,倒像是因緣的巧妙安排。設若最終取得牛津的哲學博士學位,自己就很可能直接棲身於某大學的英文系,繼續以英國文學為第一學術範圍,大概不會開展得出目前海闊天空的研究和寫作空間,自由往復於中國古典文學、中西比較文學和翻譯的雙語書寫之間,閒時以詩詞散文抒情寫意。生命的進程很多時候只源於一種方向感,豈能事先處處參得透徹,步步看得清晰?牛津不只是個人歷程的過渡階段,它更替我立下標準,成為生命默默設計的轉捩點。

自從畢業離開牛津後,最近十年先後三度重臨舊地;每次走在街道上,總有點百歲如昨的感覺。一條High Street除了東西兩端比較多商舖外,中心部分的南北兩面,大體只匯聚了大學圖書館以及成立於十三到十六世紀之間的十多所核心學院。莊重的面貌、古樸的情調、洗刷得潔淨的淡色石牆,印象跟當年讀書時沒有多少差別。商店擴張和進佔的空間有限,自然保障了市容環境的雅致,避開過分商業化而破氣降格的定律。

過去二十多年來,牛津固有的中心商業區和城市周邊雖然發展得比以前繁華熱鬧,卻沒有侵染中心的學術地帶,無損莊嚴的風度和氣象。正是這種在歲月變遷中保持恆常不變的神韻,使人體會一脈温暖星霜的內心連繫。我曾經喜歡劍橋過於牛津,因為當年前者的氣氛更覺寧靜幽雅。可是如今的劍橋,早已罩上一團商場酒店競繁華的金銀氣,變成了遊人喧囂的混濁之地。數年前某個春日曾重遊劍橋,結果走在街上,疏離感一直引導我避開人群,直至下午「笙歌散後遊人去,始覺春空」的時候,才回頭踏步到康溪旁邊,重拾幾分春晚垂柳、斜陽淡影的安靜。消費文明的物質發展,某些方面早已泛濫爆炸;到頭來會否摧殘靈性,卻不是現代財政分析及建築規劃仔細留心和衡量的課題。

沒有經過牛津的歷練和自省,我不知道會否有足夠的動力和機遇毅然轉向,改修中國古典文學和哲學,開始詩詞寫作,從英倫轉到美國而最後終回歸家鄉,開展如今行雲流水的生命。寄身他鄉的生活體驗,各隨性格、價值、才情、工作、年代、際遇等天時地利人和的因素而異,無法一概而論。我只能說就個人而言,西洋文化和學術到底並非安身立命之所,花旗更不可能是一塊安居樂業之土。十多年寶貴的遊子體驗,讓我看清表象下的深層「洋相」,深化了觀照塵世的經驗基礎,教人「豪華落盡見真淳」。

(《牛津瑣憶》之三)

文:鄺龑子
嶺南大學中文系及翻譯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