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揚:《夏夜》的感動

本為理工科學生的楊文娟
以美聲唱法演繹《夏夜》(作者提供)
自從《夏夜》被演唱以來,就贏得了人們的喜愛。它在精美的旋律之外,構築着色彩豐富的、新穎獨特的和聲世界,被公認為是柏遼茲藝術歌曲的代表作。

第一次欣賞柏遼茲的《夏夜》,是在7月的香港大會堂。我的朋友楊文娟用她自然優美的嗓音,謳歌了這部由六首法國藝術歌曲組成的聲樂套曲,為炎熱的香港吹來一陣清涼柔和的微風。

知道柏遼茲是在我二十歲的那年。一位兄長似的作曲家發瘋一樣的追尋世界著名音樂家的足跡,興致勃勃地向我講述他們的人生經歷和愛情故事。其中柏遼茲的率真給了我至今難忘的印象,他在巴黎觀看韋伯的歌劇《魔彈射手》時,突然站起來走上前去對樂團大聲叫喊:「這裏不能用兩隻長笛,應該用兩隻短笛才對,聽到沒有?要用兩隻短笛!唉!真是一群笨蛋!」指手畫腳罵完後,他才大搖大擺地坐回自己原來的位置。在對待愛情上他也同樣的率真,當時《倫敦圖片新聞》的一篇文章報道說,柏遼茲喜歡莎士比亞的戲劇,在他觀看《羅密歐與茱麗葉》時,就愛上了茱麗葉的扮演者一個叫斯密森的愛爾蘭演員,還忍不住叫出聲來:「我要娶這個女人,我要為這個戲劇寫我最偉大的交響樂」。後來這兩件事情他都做到了。兩年後以充滿想像力的管弦語法,為音樂的浪漫主義開啟了決定性大門的《幻想交響曲》誕生了,5年後他在巴黎與斯密森舉行了婚禮。也許可以這樣說,在《夏夜》這組套曲中,融入了太多柏遼茲對一生最愛——斯密森的深切眷戀之情。他的思緒、情感和記憶化為一段段樂思,在心頭縈繞不去,有絲絲的甜蜜,有錐心的苦楚,有無可名狀的渴望、鬱鬱的憂思,也帶有死亡的氣息。套曲的詩詞節選自法國浪漫主義詩人菲爾.戈蒂耶的詩集《死亡之喜劇》。這部在表現手法上較為委婉含蓄的詩,有着詩歌的音調美,詩人在詩中所表達的精緻、詭異、幻想、陰暗、唯美以及對色彩的追求都與柏遼茲不謀而合。音樂在字裏行間遊走,尋找着兩人在審美情趣和靈魂深處的統一。我們常常可以在音樂中找到柏遼茲自己的影子——他渴求着愛又被陰影所籠罩。

自從演唱《夏夜》以來,就贏得了人們的喜愛。它在精美的旋律之外,構築着色彩豐富的、新穎獨特的和聲世界,公認為是柏遼茲藝術歌曲的代表作。但是,很多歌者不會輕易去觸碰《夏夜》,也很少有人會在音樂會中整套演唱。因為這套曲目中每首歌曲間風格變化很大,對音質和音域都有特別的要求。而且,整套作品也不是單為一個聲部而作,有的寫給次女高音,女中音,有的則是為男中音,男高音而作。

畢業於清華大學建築學院的楊文娟,半路出家學起了美聲唱法,在香港慶祝清華大學百年華誕的2011年舉行了她的第三場美聲音樂會《夏夜》。她嘗試以鋼琴和弦樂五重奏的形式表現,一個人駕馭不同的聲部,獨立完成《夏夜》中六首藝術歌曲的演唱。這不僅具有挑戰性,而且在世界樂壇上也不多見。

其實最早欣賞到楊文娟的美聲唱法,是在我波士頓的家裏。有一天的晚飯後,朋友一邊聊天,一邊談起了音樂。即興彈起鋼琴的我兒子,立刻引起了文娟的注意,她走過去輕聲問兒子是否可以為她伴奏?兒子回答說可以。於是,他們倆就在從來沒有練習過的情況下合作了一曲《我的太陽》。文娟唱的很輕快,暖暖的,好像陽光照在身上一樣,悠然動人的聲音一下子就把我給吸引住了。後來,我才知道文娟曾經在英國劍橋大學學習和工作,對歐洲古典文學和音樂都有着濃厚的興趣。她說當時為了觀看一場莎士比亞的戲劇,她會專程趕到倫敦去看演出,並從自己生活費中拿出僅有的5英鎊或者8英鎊買一張站票,往往都是佇立在劇院的最後一排認真觀賞。不久,她專門到意大利參加費拉羅大師的歌劇培訓班,還在香港接受香港演藝學院舞蹈、表演、樂理的系統學習。

談起她選擇《夏夜》演唱的初衷,文娟告訴我說,那是一個晴朗的午後,她多年的鋼琴伴奏及藝術指導阿麗艾拉,輕輕地彈奏並哼唱起《玫瑰花魂》(《夏夜》套曲中第二首),站在琴邊的她靜靜聆聽。一曲終了,兩人看到的都是對方眼眶裏盈盈轉動着的淚光。為了這份難言的感動與默契,她們便有了一個共同的心願,就是一起來呈現《夏夜》的整組套曲。

那是怎樣的一個《夏夜》呀?白日的喧囂不見了,音樂迴旋在香港大會堂劇院的天頂,楊文娟的歌聲將我們引領進了19世紀的法國。一對情人漫步鄉間的《村歌》,歡快明朗,充滿朝氣,就像它所喚起的春天一樣令人驚喜。浪漫氣息濃郁的《玫瑰花魂》,是以一朵玫瑰花的幽靈為主人公,婉轉哀傷,明暗交替,詭秘地訴說着死亡的美麗。悲嘆命運多舛懷念逝去愛人的《在湖上》,主人公憂傷絕望的情感,在陰霾死亡的氣息中被賦予了高貴和力量。《夏夜》中極動人的一首《缺席》,淒婉、哀怨、悠長,綿綿不盡,有濃濃的不捨之情。對逝去愛人悲痛和追憶的《在墓地》,白鴿、紫衫、墓冢,縈繞着蒼白詭異的冰冷和苦澀。在套曲的最後《無名島》,一掃前幾首的陰鬱,愉悅的情緒與《村歌》遙相呼應。楊文娟用她柔美的音色,跨度寬的音域,豐富的感情色彩和聲音表現力,遊刃於角色的轉換之間。

這個夏夜,我用我對這部套曲的感悟,細細聆聽。

聽文娟乘着那優美的音階和徐疾有序的節奏,時而輕緩、柔軟,時而深沉、執著,時而激昂、高亢……於歌聲弦動之間,將像摩羅的畫和戈蒂耶的詩一樣唯美精緻的《夏夜》旋律,演唱的如此浪漫柔和,若不是充滿了甜蜜和輕盈,就是瀰漫着失落與渴望。

我知道,文娟是傾盡了全情來詮釋這部套曲。她想將自己對《夏夜》的喜愛,對法國藝術歌曲的傾倒,對人類共同情感的理解,通過音樂的手法傳達給我們。而她享受的是自己用心靈向觀眾表達的過程,在愉悅大眾的同時也愉悅了自己。

文娟謝幕了。觀眾湧上台前向她致意,我還沉浸在《夏夜》的古典情懷裏。她美妙的聲音讓我不由得怦然心動,那是一份多麼深沉的感動!

文:江揚
作者為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