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皖南問俗

細圓柱形的綠莖,像精靈世界的廊柱,把盛開四瓣的黃花托到高齊人胸,滿田的活力與生機,把春天鬧得不可收拾,誰說皖南就不是江南呢?

皖南三日行,愈來愈深入江弱水的故鄉。他是青陽人,對皖南一帶的地理、人文十分熟悉,一路為我們指點名勝古蹟,並佐以歷史的背景,涉及朱元璋與太平天國的種種尤其生動。他對古典詩詞的記性不下於李元洛,歷數皖南滄桑之際,更常引詩為證,真是難得的導遊。

4月4日,我們駛入了青陽縣朱備鄉的龍口小村,到了一條清溪的橋邊。弱水請晨虎停下車來,並逕自按下車窗,向臨街店舖叫了一聲「表嫂」。我只道皖南民風淳厚,招呼親切。那婦人教我們把車開到西邊的院子裏,不久就來我們圍坐的白石圓桌,擺滿花生瓜子之類,泡上今春第一杯明前茶,態度之親切自然,儼若家人。原來她真是弱水的表嫂!我們鬆了一口氣,就在樹下悠悠享受茶點,一面聆聽小溪的急湍清流潺潺漱石而去。

我們再度上路,轉晴的陽光在九華山下的平原上迎接我們。昨天下午,參加池州杏花村詩會的各地詩人,在九華山中困於陰濕的雨霧,更苦於腳下的滑泥,對於黃山之行實在難寄厚望。此時的九華山一不,我們已轉到了九華後山一在轉晴的遠景之中,巨幅的石壁半露筋骨,半掩在蒼鬱的林木之下,筆墨豐沛,令人想到黃賓虹蓬勃的畫面。九華後山青黛連綿的陣式,倚老兼而倚天,莊重得令人起敬,但是山麓的平疇上,一望無邊,黃艷艷令人目眩,一排排密密麻麻的隊伍,黃旌黃旗擎得那麼整齊的,卻是生氣鮮活的油菜花田。對比之下,很像肅容端坐的老輩膝下,嬉戲着,囂鬧着那麼一大群孩童。

弱水領着我們越陌度阡,步入菜花深處,近前嗅時,一片花香襲人如潮,飽飫肺腑。我存和我不禁懷念四川田疇的土埂,縱橫交錯,蜂忙蝶亂的情景。九華山迤邐青陽縣境,弱水引我們深入這一片魔幻的花香,等於不落言詮地帶我們探入他童年的夢境。細圓柱形的綠莖,像精靈世界的廊柱,把盛開四瓣的黃花托到高齊人胸,滿田的活力與生機,把春天鬧得不可收拾,誰說皖南就不是江南呢?至少施閏章、黃賓虹、胡適之,一定不會甘心吧。

花已如此,人豈不然。皖南的三日車程,這樣的油菜花田不斷拍人臉頰,令我們左顧右盼,簡直應接不暇,更想起當年自己做村童的時候,也曾經坐擁一畝畝的黃金,富可敵城。那天正是清明節前一日,繽紛的春色倒也不讓菜花獨佔。嫣然羞赧的桃花,白得患潔癖的玉蘭,纓絡成串的櫻枝,加上山茶、迎春和海棠,而只要近水,更嫋娜着翠霧一般的倩柳。童年的記憶在都市的塵灰中久已失色,那幾天竟又蘇醒了過來。

車過九子岩景區大門,我們停下來稍息。弱水正為大家指點風物,忽見簷影燕尾之下,襯着九華山披麻皴法的遠景,有一塊米色整石,長近三丈,像剖成一半的不規則橢圓,覆蓋在青草場上。石上坐着幾個女孩,約莫十三四歲,正在談笑。後來又有一個女孩,似乎更小,卻領着一個四、五歲的小童爬上石頂。我們覺得有趣,便向巨石走去。這才看清原先的四個女孩一律短髮垂頸,額前全留着瀏海,半蔽的臉蛋都圓渾飽滿,兩頰紅潤,眼神靈活。顯然都是住在附近的中學生,在星期天的下午,泡在一起,懶懶地享受着彼此的活力和稚氣。弱水和她們搭訕起來,又問她們讀幾年級,原來都是「朱備中學」的初中學生。

這些逍遙的村姑,問答之間毫不矜持,也略無羞怯。弱水終於問她們,課本上有未讀過《鄉愁》。回答是有。弱水指着我說:「作者就在這裏。」她們笑得有點不信。弱水說:「不信,你們就下來合照張相,去問老師好了。」她們果然動搖了,一起溜下石坡,來跟我們合影。

我們重新上路,我卻十分感動。真羨慕這些無憂的孩子,後有九華巍巍的靠山,前有春色無際的油菜花田,功課壓力顯然還輕,青春的活力一時還揮霍不盡,夢的翅膀還沒有長齊,鄉愁更無從說起。弱水告訴我,這一帶曾經是朱元璋大將常遇春備兵之地,後來又跑過長毛,躲過日寇。但目前皖南這一帶,包括宣州、池州、徽州等地,顯然都安寧而且小康:九子岩那幾個女孩的一幕,給我的保證勝過整本宣傳的小冊子。

滄桑感當然還是有的。抵達杭州的次晨,弱水和他的太太楊嶺帶我們遊西湖!只說他們是長於同里。之後在皖南的三日車程,他倒是講了不少故鄉的事。在龍口見過了他的表親,終於在一泓清冽的湖邊停車,他介紹該地叫牛橋,令人不禁聯想到牛津、劍橋。接着他若有所思,說當年他就是在這水底和未來的妻子相會。怕我們不解,他又說這一帶原是山坳間的村墟田疇,後來築湖,便落到波下去了。這真是寫詩的好題目,也可見所謂鄉愁不全來自地理,也是歲月的滄桑造成。

皖南三日,活動很多,難以細說。池州的詩會上見到不少大陸的詩人,見到舒婷和陳仲義尤其高興。媒體訪問,總愛問我以前去過安徽沒有。我差點要說沒有,卻記起了一件事情,證明和安徽還是有緣的。那是1946年仲夏,抗戰勝利次年,我才十八歲,和母親搭了一艘小火輪,從重慶順流東下,出三峽,泊武漢,回南京的途中,也曾在安慶上岸。後來在《塔》一文中,我如此追敘:「艤泊安慶,母子同登佛寺的高塔,俯視江面的密檣和城中的萬戶灰甍。塔高風烈。迷濛的空間暈眩的空間在腳下,令他感覺塔尖晃動如巨桅,而他只是一隻鷹,一展翅一切雲都讓路。」

我告訴記者,那佛寺正是迎江寺,而塔,正是振風塔。

文:余光中
著名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