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平:聽雨

何志平專欄《允执厥中》
這陣子,聞說歐洲天氣酷熱異常,教宗呼籲信眾禱告,祈求下雨。幸好,香港這幾天也有一陣沒一陣地下着些雨,聊以解暑。只可惜,都是軟軟綿綿,細雨微風,無聲無息。

小時候的雨聲,稀哩嘩啦,驚天動地。響雷轟隆轟隆之後,一整個天上的雨水便傾斜下來,直直地打落到地面,一個勁兒往階磚撲去。那時候,我還住在天台屋。雨點打在屋頂上, 義無反顧,勢若破竹。天台屋,也忙着緊緊回應。它們就這樣,一整晚地你來我往,我往你來。躺在薄薄的牆身內,一切都聽得清清楚楚。我簡直覺得,雨,是下到我身邊來了。後來,我們搬家了, 一家人住在「騎樓房」裏。這,是一種用玻璃窗把露台封密改建而成的房間。於是,我聽到的雨聲,不再是稀哩嘩啦的,而是咚咚聲的,是雨點打在玻璃上那種鏘鏘的聲音,像是有人在敲門一樣, 沉着堅定而有力。

中學時代,學校門口有百多級的階梯。每天上學,都要拾階而上,也算是一種體能訓練。少年男兒,大家都不願意認輸。記憶中, 似乎從未有人說過辛苦二字。下雨的時候, 百多級樓梯上,有高高低低的雨傘,紅紅綠綠的雨衣,熙熙攘攘的書友。雨點打在傘布上,發出卜卜卜的聲音。雨水滲着汗水,雨聲大,我們談話的嗓門更大。

十八歲那年,我隻身去了美國留學。在那裏,我竟發現,雨聲原來是寂寂的。雨點落在草地上,根本得不到半點的回應,未能產生任何共鳴。可憐的雨水,只好孤伶伶地順着草葉滑下了,悄無聲息,默默地融入泥土裏。八十年代初, 我從美國返回香港,在香港中文大學執教。有一回,在大學教授宿舍內,看着屋子外面突然風雨大作,吐露港陷入一片迷濛。悵然若失、無限感傷中,情不自禁想起幼時,那,別樣的下雨天。也倏然驚覺,怎麽雨是無聲的?雨,怎麽是看得見,但聽不到的?後來,又搬入市區居住。在高樓大廈、車聲人聲的鼎沸大混雜裏呆久了,方才發覺,原來,我竟已聽不出雨聲了。莫不是,我的耳朵,出了些甚麽問題?

曾經,作為公僕的一分子,我部分時間要在地區裏往復工作。有那麽幾次,遇上了滂沱大雨。霎那間,我衝動莫名,真想丟開雨傘,任雨拂過,憑雨點拍打,在雨水中感觸徘徊。我好想聽見雨水與我皮膚接觸時的聲音,好想感受雨點落下的衝擊,還想接收雨點摩擦的重量與溫度。我需要雨聲, 還要雨水; 我要聽得到、看得見, 還要抓得着。彷彿,只有這樣,雨,才能給我那麽一點的實在感。畢竟,人是老了。

聽雨的日子,漸行漸遠。我懷念聽雨的日子,及一起聽雨的人。

這會兒,又下雨了。

文:何志平
中華能源基金委員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