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青:西湖畔訪舞蹈家林懷民

因《文化風情》欄目落戶杭州,我多了一些與故友相約西子湖畔聊天喝茶的機會。此次,與多年未見的編舞家林懷民先生相約在西子湖畔的柳浪聞鶯。以柳浪聞鶯作為《文化風情》天然的會客廳,與林懷民先生再次探討他鍾愛一生的舞蹈藝術。

林懷民(左)與作者在西湖十景的柳浪聞鶯公園(作者提供)

去年,也是這個時候,林懷民先生率「雲門舞集」在柳浪聞鶯的如茵草坪進行了在大陸的首次戶外公演。其作品《水月》、《白蛇傳》等以至美的藝術風格令現場數萬的觀眾歎為觀止。而散場後,地上竟然沒有一絲紙屑,草坪如新,這也是被傳頌一時的佳話。而今天,也是同樣的地點,以西湖雷峰塔為背景,觀柳浪聞鶯啼,再次見到林懷民先生,他除了增添幾絲白髮,依然精神矍鑠,一身貼身黑衣,依然清瘦活力。當我們談及他的「雲門舞集」、他的舞者、他的作品,林懷民先生眼中閃爍着光芒,像在訴說自己熱戀的情人。

「跳舞是我的初戀」

林懷民先生說:「父親告訴我,舞蹈家是全部藝術家裏最偉大的,但這是一個乞丐行業。我那個時候完全不懂,我說,你等着瞧吧。」林懷民這樣講述當初選擇舞蹈時的情景。14歲開始,林懷民就以文字在台灣文學界聲名鵲起,《蟬》、《變形虹》是那個時候他和大多數年輕人的寫照。有學者曾做過專題研究,他們說:「如果說《變形虹》時期的林懷民一味只是想借『叫囂』自己的無聊以引起別人的注意,《蟬》時代的林懷民則是開始『面對』自己的無聊並設法安頓之,那麼離台赴美的他便是尋找真正的解決之道了。」爾後,林懷民背井離鄉,赴美國求學,他說到了美國,才開始走進世界,才開始慢慢瞭解中國文化,那時候潛意識裏想要親近和探尋我們的母體文化。在美國的一次遊行中,他接觸到了保羅.泰勒(Paul Taylor)的作品,觸發他的舞蹈情結。他開始去舞蹈學校學舞。返回台灣後開始,林懷民投入現代舞的世界:「跳舞是我的初戀,寫作是我的妻子。結婚後,遇到老情人,舊情復發,於是跳舞變成了我的情人。」從此,他與舞蹈摯愛一生。

行雲流水的雲門

1973年,林懷民從美國回到台灣,創辦台灣第一個職業舞團「雲門舞集」,帶動了台灣現代表演藝術的發展。1978年的作品《薪傳》,是第一個以台灣歷史為題材的作品,也是雲門歷史上非常重要的一部作品,數次公演轟動了整個台灣。爾後,雲門的舞台上呈現了近150出舞作,不管是鄉村學校、田間地頭、還是藝術劇場,林懷民和雲門的足跡的愈來愈遠,此時的林懷民更像是一位文化哲思舞蹈藝術的傳播人。這些日子,他與舞者為伴,每個舞者都像他的孩子一樣,他說:「沒有舞者就沒有雲門,雲門是舞者彙聚而成的,他們摯愛舞蹈。」

讓生命安靜的舞

訪談時,他的轉型之作也是他最珍視的作品——《流浪者之歌》將首次登上了杭州的舞台。杭州紅星劇場裏正在進行緊張的排練,林懷民先生也隨着即將開始的演出,整個人緊張和興奮起來,他也像是等待啟幕的舞者,繃緊了每一根神經,盡量展示完美。談到《流浪者之歌》這部作品,得從上個世紀90年代林懷民先生的一次出行說起。

「1994年印度之行是我作品轉向成熟的一個轉捩點。」林懷民說。上個世紀90年代,雲門因各種狀況暫停,林懷民隻身前往印度佛教聖地菩提迦耶。「印度乞丐很多,糟糕的是,你開始給一個乞丐錢,第二個就來,然後三十個人圍上來,伸出來的手,考驗着你一個人所應具有的人道主義。」他跟我描述着印度之行的種種見聞。他說他在恒河邊直面生死困頓,難以形容的悲憫至極,而只有在岸邊菩提樹下靜坐那一刻,陽光斜斜的照射在他的額頭上,那一刻,他的內心才驟然安靜下來。歸來後,他便創作出行雲流水般的《流浪者之歌》。

「印度之行讓我得到啟示,看到生命的無常和虛幻。」談及這部心血之作,林懷民感慨良多:「靜定、沉穩,完全不像我急躁的性情,我覺得這是佛祖的禮物。有時候我會想,如果只能留下一部作品,我希望就是《流浪者之歌》,希望它在喧囂的時代裏,繼續帶給觀眾安慰與寧靜,像那穿過菩提葉隙,斜斜照射的陽光。」

這出《流浪者之歌》,被譽為林懷民的「黃金之舞」,改編自德國作家赫爾曼.黑塞(Hermann Hesse)的佛教故事,莊嚴磅礴的舞蹈,配合縈繞人心的格魯吉亞民歌,刻畫求道者虔誠渴慕的流浪生涯。3噸金黃稻穀,變幻成山丘、河流、雨水;一束細細的米,從頭至尾90分鐘,不停地灑在一名靜定的「僧侶」頭上,一如時間的沙漏;高潮式的「穀雨」瀑布宣洩而下,一名持耙男子,在鋪滿稻粒的舞台上,由內而外,犁出愈來愈大的同心圓……《流浪者之歌》是一個非常安靜的舞蹈,沒有複雜的故事情節,節奏緩慢,唯一的舞美就是舞台上金黃色的稻穀。而這位從頭至尾以一個姿勢在台上站立90分鐘的舞者,已經在這部作品裏站了17年,今年五十多歲。這部作品讓人體味安靜的力量,所謂動如狡兔,不動如山。

放下羈絆之後的雲門

談起作為編舞家的心路歷程,他說:「年輕的時候,覺得舞者應該聽編舞家的話來表達編舞家的思想,現在我對編舞家的定義是,只在鋪陳的一個範圍,讓舞者做他自己。」林懷民說。「我天天坐那裏,看着舞者一邊做,一邊說,舞者很開心。給他一個課題,他在台上比較自在,能發揮出來。」林懷民說。「舞者是對動作有強烈饑渴感的人,而我的靈感全部在舞者的身體裏。」

相比幾年前,林懷民先生的神情裏多了一份從容和淡定,他說「文字傷舞」,在放下文字放下更多技術牽絆的時候,他的舞蹈藝術或能更為自由寬闊。他說自己是個「喜新厭舊」的人,總是不忍看過去的作品,因為那裏面有他當時無法解決的遺憾,而我的理解是,這是他對完美的無止境追求。

文﹕王明青
現為杭州政府文化品牌《文化風情》節目主持人